那一句“年老体衰之人”,像是一块巨石,沉甸甸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悲戚的气氛,如同这片大山中挥之不散的瘴气,浓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刚刚才因妖物授首而燃起的些许希望火苗,瞬间被这残酷的话语浇得几近熄灭。
其余的老者,一个个低下了头,浑浊的眼眶里,是洗不尽的沧桑与认命。
苏云看着眼前这群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的老者,心头一时间五味杂陈。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半晌,他才深吸一口气,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老丈,如今妖物已除,此地再无威胁。”
“难道……你们就不想离开这里,回到外面的世界去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老者的耳中。
离开?
听到这两个字,那带头的老者浑身一颤,缓缓抬起头。
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苏云预想中的期盼,反而露出了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苦笑。
“离开?”
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
“恩公啊……我们……我们又能回到哪儿去呢?”
老者环顾了一圈身后那些同样茫然的老伙计们,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似乎也随着这句话彻底黯淡了下去。
“少年时,我们被那该死的蛊神教从各自的家乡掠来,扔进这不见天日的馹虚之地,充当他们的药奴。”
“一晃,便是五六十年……”
“五六十年啊……”
他伸出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老人斑的手,在空中无力地划着。
“想必我们的父母、亲人,早已化作了一抔黄土,坟头的草,都不知道枯荣了多少回了。”
“家……早已没了。”
“故土,也成了再也回不去的异乡。”
“我们这些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就算出去了,又能做什么呢?不过是换个地方等死罢了。”
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中,带着无尽的释然与悲凉。
“况且,在这里待久了,我们这些老骨头,也早已熟悉了这馹虚之地的生存规则。”
“哪里有能吃的野果,哪里的水源没有毒,我们都一清二楚。”
“出去了,反而活不成咯。”
“所以……二位恩公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老者说着,竟是颤颤巍巍地,想要对着二人再次跪拜下去。
苏云见状,连忙上前一步,用真力轻轻托住了他。
“老丈,使不得!”
他还要再劝说些什么,这群人就这样认命地留在这片绝地,他实在于心不忍。
然而,一只手,却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沈同真。
苏云回头,正对上沈同真那双深邃淡漠的眼眸。
沈同真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眼神像是在说:人各有命,道不同,不相为谋,亦不必强求。
苏云心头一滞,终究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是啊,子非鱼,安知鱼之苦乐?
或许对于这些已经被岁月磨平了所有棱角的老者而言,留在这片熟悉的牢笼里,确实是比回到那个早已物是人非的陌生世界,更好的归宿。
沈同真松开手,目光重新落在那带头老者的身上,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既然你们熟悉此地,我想向你们问一些事!”
老者连忙躬身:“恩公但说无妨!只要是老朽知道的,定然知无不言!”
“过了这片荒村,该如何走,才能抵达蛊神教的总坛?”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老者,脸色“唰”地一下,齐齐变得惨白!
那带头的老者更是瞳孔一缩,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颤抖。
“恩……恩公……你们要去那个地方?!”
“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啊!”
他身旁一个稍微年轻些的老人也急忙接口道。
“是啊恩公!蛊神教虽然没了,但那地方邪门得很!我们之前那些不信邪,跑进去寻宝的年轻人,一个……一个都没能出来啊!”
恐惧,如同潮水,再次将这群刚刚才得以喘息的老人淹没。
沈同真对此却置若罔闻,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带头老者,等待着他的答案。
那目光,淡漠,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老者被他看得冷汗直流,最终还是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也罢,也罢!恩公对我们有再造之恩,我们若是隐瞒,那便是忘恩负义的畜生!”
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的手指向了村落的另一个方向,那是一片更加深邃、更加黑暗的密林。
“二位恩公,你们听好了。”
“穿过我们这片赖以生存的荒村,一直往那个方向走,大约七八里地,你们会看到一条河。”
“那条河,我们都叫它‘天沙河’。”
老者的脸上,浮现出浓浓的忌惮之色。
“那河里流淌的不是水,而是细密的黑色流沙!人一旦踏入,便会被瞬间吞噬,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更可怕的是,沙河之中,潜藏着一种名为‘沙鳄’的妖物,它们无形无影,藏于流沙之下,专等活物靠近,便会暴起伤人,连修士的护体真力都能咬碎!”
苏云听到这里,不禁暗暗心惊。
流沙之河,无影沙鳄,这馹虚之地,果然是处处透着诡异与凶险。
老者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
“渡过天沙河,再往中心地带走,便会看到一座高耸入云的悬崖。”
“那悬崖,名为‘鹰燧涯’。”
“崖壁陡峭如刀削,寸草不生,而且常年刮着一种能削人血肉的罡风,寻常鸟雀根本飞不上去。”
“只有翻过那座鹰燧涯,才能看到蛊神教的总坛。”
说到“蛊神教总坛”这几个字时,老者的眼中,竟是流露出一丝混杂着恐惧与向往的复杂神色。
“传说……传说那总坛之中,不仅有蛊神教历代积累的无数奇珍异宝、高深法门,更藏着……能让人长生不死的秘密……”
长生不死!
这四个字,仿佛带着无穷的魔力,让周围那些本已心如死灰的老人们,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些许。
但很快,那点贪念便被更深的恐惧所取代。
长生虽好,也得有命去拿才行。
沈同真听完,神色依旧没有半分变化,仿佛那传说中的长生之秘,在他眼中也与路边的石子无异。
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很好。”
老者见状,连忙转身,对着人群中一个佝偻着身子,手里始终攥着一根拐杖的老人喊道:
“老李!快!把你那份地图,拿来献给二位恩公!”
被称作老李的老者闻言,身体也快速的翻找了起来,片刻后,从怀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并非纸张,而是一块不知名的灰白色兽皮。
兽皮约莫巴掌大小,质地却异常坚韧,边缘已经被摩挲得油光发亮,显然是经常被人拿在手中观看。
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迹般的颜料,描绘着一些简陋而扭曲的线条,歪歪扭扭地标注着“荒村”、“天沙河”、“鹰燧涯”等几个小字。
虽然粗糙,但对于初入此地的沈同真二人而言,无疑是价值连城。
老李捧着那张兽皮地图,一步步挪到沈同真面前,双手因为紧张而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拿捏不住。
“恩……恩公……这……这就是地图……”
“当年,我们当中有几个懂些风水寻路的伙计,拼着命才探出这条路,画下了这张图……可他们……他们自己却陷在了天沙河里……”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又回想起了当年的惨状。
沈同真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地,从老李那颤抖的手中,将那张承载着数条人命的兽皮地图,拈了过来。
入手冰凉,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气。
他目光一扫,便将地图上的路线尽收眼底,随即屈指一弹,一瓶散发着浓郁生机的青色丹药,精准地落入了那带头老者的手中。
“此为‘回春丹’,虽不能延年益寿,却可保你们百病不生,安度余年,你们将其融入水中服用即可。”
说罢,他不再看众人一眼,转身,便朝着地图上所指的方向,大步走去。
他身上的长袍在风中微微摆动,那背影,比这片荒山还要孤绝,比那夜色还要深沉。
“这……”
那带头老者捧着手中那温润如玉、药香扑鼻的药瓶,一时间竟愣在了原地。
苏云对着众人无奈地笑了笑,拱手道:
“诸位老丈,保重。”
说完,他便快步跟上了沈同真,两道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那片深邃幽暗的密林入口。
只留下四五十名老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们看着沈同真二人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村长手中那生机盎然的丹瓶,久久无言。
许久之后,那带头老者才将丹瓶紧紧攥在手心,对着二人离去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恭送……恩公!”
他身后,所有的幸存者,也都齐刷刷地跪倒在地,神情肃穆,朝着那片黑暗的密林,致以最虔诚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