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玄似是没听到儿子的抱怨,目光望向窗外,月色如水,洒在庭院的假山池沼上,泛起粼粼微光。
“同真啊。”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多了几分沧桑。
“这李家,看似只是个书香世家,可背后的渊源,远比你想象的要深。”
沈同真坐直身子,神色一凛,他知道父亲接下来要说的话,必定与这桩婚事背后的隐情有关。
“当年”
沈玄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一段遥远的往事。
“你祖父那一辈,曾与李家先祖一同经历过一场大祸事。”
“那场灾祸由一个叫例竟门的组织在益州掀起的,不仅使得多位真人死在那里,还差点使益州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若不是你祖父和李家先祖手中的保命手段多些,只怕他二人也早已葬身在那益州了。”
沈同真喉间滚动,想问的话在舌尖打转,却见父亲指尖紧紧攥着茶盏,指节因用力而恐惧,仿佛那瓷盏里盛的不是茶汤,而是一段封在骨血里的噩梦。
他忽然意识到,这段往事或许连沈家宗谱都未曾记载,是埋在两代人记忆深处的禁忌。
“究竟是什么事? 沈同真放轻了声音,像怕惊碎了满室月光。
沈玄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似有冷铁般的光。
夺龙运。
三个字落地,案头烛火突然明灭不定,灯芯
炸开火星。
沈同真只觉后颈发寒,这三个字他曾在《禹贡山河志》里见过 —— 龙运者,一州地气之枢,若被夺则山河崩裂,生民为祭。
例竟门想在益州截断悬江龙脉,以万人血祭开启
幽境鬼门
沈玄的声音低得像浸了水的纸。
那时你祖父刚接任军中副将一职,而李家先祖则时任益州监运使,二人奉命追查异常地脉,却在益州撞见了正在搭建祭台的例竟门妖人。
沈同真听此,也前倾身子,袖摆扫过茶盏。
后来呢?
祭台已成九成,二十八根玄铁桩深扎龙脉七寸。
沈玄伸出手,在虚空划出一道扭曲的弧线。
你祖父以八臂天王真意震碎三根桩柱,李家先祖用净阳灵脉引燃地火,可终究晚了一步 —— 鬼门开了半道缝,黑龙气涌出来时,几位真人境的武道高手还是被抽干了精魄。
茶香混着夜露的凉,沈同真忽然尝到一丝铁锈味。
他望着父亲掌心的老茧,忽然明白为何沈家祠堂的地砖下埋着半截焦黑的玄铁 —— 那是祖父从龙脉上拔下的祭桩。
死了三百七十六人。
沈玄盯着自己的掌心,仿佛能看见当年的血。
包括你祖父的亲弟弟,我的二叔,也是下一位最有望成为武道真人的人。”
“他临终前攥着我父亲的手说,龙脉虽保住了,但例竟门的
夺龙术
已在其身上种下病根。
“只怕命不久矣,同年秋,我二叔离世!”
“之后你祖父和李家先祖约定立下血誓。”
说到这,只见沈玄从袖中掏出半块刻着云雷纹的玉牌,正是他幼年在宗祠见过的沈家信物。
若沈家生儿、李家生女,便以玉牌为凭,结为夫妻;”
“若同为男子,则歃血为盟,结为兄弟。”
“若违此誓,殃及后人!”
“所以你与李家小姐的婚事,并非父母之命,而是当年血祭时,两家长辈对天地立下的契约。
窗外,一只夜鸟忽然发出凄厉的叫声,惊落满池荷叶上的露水。
沈同真望着玉牌上深浅不一的刻痕,终于明白为何父亲要让自己回来履行这桩婚事了。
“父亲,李家小姐......
沈同真忽然想起什么,声音有些发颤。
她可知晓这婚约背后的玄机?
沈玄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李家世代单传,她从出生起便被养在藏书阁,通读《洛河图》《青囊经》,为的就是在必要时与沈家子弟合掌灵脉。”
“你以为书香门第的才女之名是虚的?
他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掌心的温度像块冷铁。
更鼓敲过四声,沈同真摸着腰间的绣春刀,忽然觉得这把斩过很多人的利刃,此刻竟比玉牌还要轻。
他望着父亲鬓角的白发,终于明白为何忠伯欲言又止 —— 有些秘密,重如泰山,却只能压在两个姓氏的肩头,随血脉流传。
去睡吧。
沈玄站起身,袍角带起一阵风,吹得宗谱页脚哗哗作响。
明日巳时,李家的马车会停在西市槐树巷。”
“记住,莫要以锦衣卫身份示人......
他忽然顿住,目光落在儿子腰间的玉佩上。
若她问起你的近况,便说...... 在应天书院求学,尚未入仕。
沈同真点头告辞,行至书房门口时,忽然听见父亲对着虚空低语。
当年二叔咽气前,曾说夺龙术的残卷流出......。
他猛地转身,却见父亲已背过身去,只能看见玄色长袍上暗绣的云雷纹,在琉璃灯下泛着冷光。
次日巳时,槐西巷的老槐树正落着新叶,细碎的阳光透过枝桠洒在青石板路上,像碎了一地的金箔。
沈同真换了身月白儒衫,腰间只别着那半块云雷纹玉牌,远远便看见巷口停着辆青漆马车,车辕上缠着两圈红绸 —— 正是沈家与李家约定的 “相看” 标记。
马车窗帘半掀,露出半截月白色裙裾,绣着细密的水波纹,随着马车轻晃,像一汪被风吹皱的春水。
沈同真走近时,车中传来书页翻动的窸窣声,混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沉水香,与记忆中沈家宗祠的气息竟有几分相似。
“可是沈公子?”
车内传来清越的女声,如泉水击石。
沈同真抬头,只见车中女子已掀开窗帘,倚着车辕而坐。
她身着素色襦裙,鬓边别着朵白槐,腕间戴着刻有 “净阳” 二字的银镯,正是父亲提及的李家信物。
女子抬眸时,沈同真方看清她面容 —— 眉若远山含黛,目似秋水藏冰,肌肤胜雪却泛着极淡的金辉,正是净阳灵脉外显的征兆。
她鬓边那朵白槐恰衬得面色温润,倒像是从书卷里走出来的画中仙,偏生眼尾微挑,又添了三分锐意。
“沈公子安好。”
李砚秋起身下车,裙摆上的水波纹随动作流转,竟似真有清泉在素绢上流淌。
她身后跟着个绿衫小婢,手中捧着半幅画卷,轴头刻着洛书九宫纹,正是李家藏书阁的标记。
近看时,沈同真才发现她腕间银镯滑至肘弯,露出的小臂如羊脂玉雕就,皓腕处薄纱轻透,竟能看见淡青的血管如细流蜿蜒。
这等精致却不显雕琢的装扮,暗合《青囊经》中 “灵脉显于微” 的说法,想必是自幼按李家秘法调养的缘故。
“姑娘谬赞了。”
沈同真拱手回礼。
“早闻扬州有‘砚台生秋’的才女,今日得见,方知‘净阳灵脉,书香毓秀’所言非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