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壁垒,在无形的侵蚀面前,显得脆弱不堪。阿伟逃回了他在台北的公寓,锁紧了门窗,仿佛这样就能将剑潭山那股甜腥腐朽的气息隔绝在外。他冲了很长时间的热水澡,皮肤搓得发红,却总觉得那股阴冷的粘腻感依旧附着在毛孔深处,伴随着那垂死工人凄惨的面容和支离破碎的呓语,在他脑海里反复上映。
夜晚变得尤为难熬。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墙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它们不再是无生命的明暗交错,而像是某种窥探的视线,或是挣扎蠕动的黑暗形体。远处偶尔传来的车辆鸣笛声,会在他半梦半醒间,诡异地扭曲成山中那低沉痛苦的虎啸。他开始失眠,食欲不振,镜中的自己眼窝深陷,瞳孔深处残留着难以磨灭的惊悸。那不仅仅是心理创伤,更像是一种……污染,一种源自剑潭山崩坏灵脉的精神疽疮,正通过那次接触,在他体内缓慢滋生。
他尝试寻求科学的解释,查阅了大量关于隧道工程事故、有害气体中毒、群体性癔症的资料。然而,所有理性的分析,都无法解释那块带有余温和特异纹路的虎形石,无法解释那腐蚀血肉、催生幻觉的黑水,更无法解释他自己那晚在剑潭边拍摄到的幽绿光点,以及老樵夫精准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预言。科学的边界之外,那片幽暗的、被现代人刻意遗忘的领域,正以前所未有的真实感和压迫感,向他彰显着它的存在。
逃避无法解决问题,恐惧反而在寂静中发酵、膨胀。阿伟知道,如果不想被这无形的噩梦吞噬,他必须主动去面对,去理解,甚至……去寻找那渺茫的解决之道。他想起了老樵夫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办法……或许有,或许没有。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山神大人还强盛时,与最初定居于此的人们的约定……但那需要契机,需要‘缘’,也需要……祭品。”
“约定”、“祭品”。这两个词如同黑暗中闪烁的磷火,既带来一丝微弱的希望,又散发着令人不安的血腥气。
他再次驱车前往剑潭山区域,但这一次,他没有直接上山,而是将车停在了山脚下那个依偎着溪流、名为“虎安”的古老村落。村子不大,多是些颇有年头的砖瓦平房,间或夹杂着几栋新建的水泥小楼。村口一座小小的土地公庙,香火看起来比上次来时更为冷清,庙墙斑驳,供桌上落着薄灰。
与城市和山上的死寂不同,村子里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恐慌。空气中依旧飘荡着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气,虽然比山上淡薄,却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不断,折磨着人们的神经。村民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屋檐下、巷口,低声议论着,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和恐惧。阿伟的出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一些警惕、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这个陌生的外来者身上。
“请问……”阿伟走到一位正在门口抽着水烟筒的老伯面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最近山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感觉……气氛不太对。”
老伯抬起浑浊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带着劣质烟草的辛辣,却似乎也驱不散周遭那股甜腥。“后生仔,你不是本地人吧?”他声音沙哑,“山上?何止是山上哦……那东西,已经下来了。”
“下来了?什么东西?”阿伟心中一紧。
“还能是什么?山神的怨气啊!”旁边一位正在拣菜的老阿嬷插嘴道,她脸上的皱纹因为恐惧而挤在一起,“隧道挖断了龙脉,惊扰了山神老爷,现在它老人家发怒了,把以前压在山里的脏东西都放出来了!”
“阿嬷,您也相信山神的存在?”阿伟试探着问,他想知道这里的信仰是否与老阿婆、老樵夫所言一致。
“以前是半信半疑,现在是不信不行啊!”老阿嬷放下手中的菜,情绪有些激动,“你看看,这才几天?村里养的鸡鸭,无缘无故就死了,脖子上有黑手印!井水打上来,放着放着就变浑,还有股怪味!晚上睡觉,娃娃老是哭醒,说窗外有黑乎乎的东西在看他……我家那口子,前几天去后山捡柴火,回来就发烧说胡话,跟中邪了一样,直喊‘老虎痛,老虎痛’!”
她的话像打开了闸门,周围的村民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诉说着自家的怪事。
“我家也是!狗一到晚上就对着空气狂吠,毛都炸起来,拉都拉不住!”
“我夜里起来上厕所,看到田埂上有黑影在飘,没有脚!”
“老王家的媳妇,昨天傍晚从溪边洗衣服回来,人就变得痴痴呆呆的,嘴里反复念叨‘黑水来了,要淹过来了’……”
“土地公托梦给我阿公,说山神撑不住了,让我们赶紧想办法,不然大祸就要临头了!”
恐慌如同病毒,在人群中迅速传染。这些看似荒诞的遭遇,在此刻的氛围下,却显得无比真实和骇人。阿伟听着,心不断下沉。蚀骨怨瘴的影响范围,已经超出了工地,开始渗透到居民的生活中,影响着家畜、水源,甚至直接侵害着村民的精神和肉体。这不再是遥远的传说,而是发生在眼前的、正在蔓延的灾难。
“那……老辈子人有没有传下什么办法?比如,怎么安抚山神?或者,需要做什么‘祭品’?”阿伟抓住关键词,追问道。
提到“祭品”,村民们顿时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脸上闪过复杂的神色,有敬畏,有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抗拒。
一位年纪看起来最长的、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从人群后面缓缓走了出来。他穿着传统的对襟布衫,虽然老迈,眼神却依旧锐利,带着一种久经风霜的沉稳。村民们自动为他让开一条路,显然对他十分敬重。
“年轻人,你问到了关键。”老者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我是这个村的里长,也是林家的族长。关于虎形山山神和古老的约定,族谱里确实有零星的记载。”
他将阿伟请到自家较为清静的堂屋,沏上一杯粗茶。堂屋正中的神龛上,供奉着观音和祖先牌位,香火袅袅,暂时驱散了一些外界的压抑感。
“根据祖上口耳相传,以及族谱残页的记载,”林里长缓缓开口,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久远的过去,“我们的先祖最初迁徙至此地时,瘴疠横行,猛兽出没,生活极其艰难。是山神大人——那只守护此地的灵虎,认可了我们的勤劳与敬畏,默许我们在此定居。它驱赶了为祸的精怪,平息了泛滥的溪水,佑护一方水土。”
“作为回报,也是契约,”林里长的语气变得异常凝重,“先祖立下规矩,世代尊山神为主,不得过度砍伐,不得亵渎山林,并且……每隔一甲子,也就是六十年,需以‘三牲五谷,赤心一片’,举行一次隆重的‘谢山祭’,以感念神恩,稳固契约。”
“三牲五谷好理解,可‘赤心一片’是指……”阿伟感到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
林里长沉默了片刻,堂屋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神龛上的香头明明灭灭,映照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
“并非字面意义上的心脏,”他最终开口,声音低沉,“最初,指的是村民中最具威望、对山林最为虔诚者,以其精血为引,混合特定药材,绘制安抚山灵的符箓,在祭祀中焚化,象征着将全村的感念与精诚奉献给山神。这是一种象征性的、精神层面的‘血祭’。”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是,任何古老的契约,在传承中都可能被扭曲,或者在极端情况下……被要求以更残酷的方式履行。族谱的最后一页,用朱砂写着一段警示,字迹潦草,仿佛是在极度惊恐中仓促写就:‘若逢山崩地裂,灵虎哀鸣,怨瘴横生,则古训需以血鉴。非至诚之血,无以平息山怒,非牺牲之魄,无以续接灵缘。’”
“至诚之血……牺牲之魄……”阿伟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这听起来,已经不再是象征性的仪式,而是要求真实的、活生生的牺牲!
“是的,”林里长沉重地点点头,“记载模糊,并未明确指明需要何种‘牺牲’。可能是特定的祭品,也可能……是需要具有特殊‘缘法’之人,付出极大的代价。上一次举行谢山祭,还是我祖父年轻的时候,那时风调雨顺,只是常规的感恩仪式。而像如今这样,山灵濒死,怨气爆发的局面,祖辈也从未经历过。这‘血祭古训’究竟该如何履行,需要付出什么,没有人知道。”
他看向阿伟,目光深邃:“年轻人,你身上……带着山的气息,而且是最近的气息,混杂着痛苦和……一丝微弱的灵光。你与这场灾劫,恐怕早已产生了‘缘’。你追问祭品,是本能地感知到了什么吗?”
阿伟心中巨震。他想起剑潭边的经历,想起那块虎形石,想起那个垂死工人抓住他胳膊时传来的冰冷触感,以及自己回来后种种不适的反应。难道自己就是那个具有特殊“缘法”的人?那“祭品”……会是自己吗?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寻求答案,却似乎找到了一个更可怕的可能。
就在这时,堂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惊慌的喊叫:“里长!里长!不好了!溪水……溪水变黑了!而且……而且阿土伯他……他掉进河里,捞上来的时候……身上……身上都是那些黑斑!没气啦!”
“什么?!”林里长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阿伟也跟着冲了出去。只见村边那条原本清澈的溪流,此刻靠近上游工地方向的水域,已然变得浑浊不堪,水色发暗,散发出与工地上类似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而在岸边,一群人正围着一具刚刚打捞上来的尸体,悲泣和惊呼声响成一片。
那具尸体,正是阿土伯。他的皮肤上,布满了与隧道口那个工人一模一样的、正在迅速扩散的黑褐色溃烂斑块,死状凄惨,面目扭曲,仿佛在临死前看到了极致的恐怖。
怨瘴,已经不再是无形的影响,而是化作了实质的黑水,顺着水道,开始直接夺取人命!
村民们围在尸体旁,惊恐万状,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是山神!山神要收人了!需要祭品!需要血祭啊!”
这声呼喊,如同点燃了导火索,长期积累的恐慌瞬间转化为失去了理智的狂热和绝望。人们的目光开始变得异样,在彼此脸上,以及阿伟这个突然出现的、带着“山的气息”的外来者身上,来回扫视。
古老的训诫,在极端恐惧的催化下,正朝着最血腥、最不可控的方向扭曲、演变。
血祭古训,不再只是纸上的警告,它正带着浓烈的血腥味,从历史的尘埃中走出,逼迫着人们在绝望中,做出最残酷的选择。而阿伟,似乎已被推到了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