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浸透了浓墨的湿布,沉沉地覆盖在蟾蜍山上空。没有星月,只有厚重的、仿佛饱含水分的云层低低压着,让整片山峦透不过气。林清文坐在陈永信的旧轿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被车灯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黑暗,感觉自己正被送往一个巨兽的喉咙深处。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特有的土腥味,但其中似乎又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他心悸的腥甜。
陈永信一言不发,专注地驾驶着。他换上了一套深蓝色的布衣,脖子上挂着一串看不出材质的黑色念珠,身旁放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车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和草药混合的气味,是从他挂在后视镜下的一个香囊里散发出来的,但这熟悉的气味并未能完全驱散清文内心不断滋长的寒意。
他的小腿处,那片被陈永信称为“阴契”的皮肤,传来一阵阵隐约的酸麻和刺痛,仿佛皮下的组织正在被无形的针不断刺扎、改造。陈永信之前用朱砂画的符咒已经有些模糊,似乎难以完全压制那股侵蚀的力量。
“感觉怎么样?”陈永信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清文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不太好……腿上的感觉更明显了。而且,越靠近这里,心里越慌,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叫我回去。”他说出最后一句时,自己都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陈永信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眼神凝重:“‘阴契’在共鸣。你和那片土地的连接比我想象的更深。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舌下含着定魂符,手里握紧黑狗牙,紧守心神,不要被拉进去。”
车子再次停在了那条熟悉的产业道路尽头。与前次不同,这次没有雨水,但空气的湿度极大,呼吸间都能感到水汽黏在鼻腔和喉咙里。周遭死寂一片,连夏夜常有的虫鸣都消失了,仿佛所有的生命都预感到了不祥,早早地蛰伏或逃离。
两人下车,关上车门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异常突兀,随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噬。陈永信从后备箱拿出两个强光手电,递给清文一个,又检查了一下帆布包里的物件——几面画着符咒的小旗、一捆红线、一包用油纸包裹的粉末、还有那把样式古朴的秽气罗盘。
手电的光柱刺破黑暗,再次照亮了那扇锈蚀倒塌的铁门和后面荒草丛生的庭院。干涸的池塘像一块巨大的、丑陋的伤疤,躺在院落中央。那栋破败的二层洋楼,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用黑洞洞的窗口冷漠地注视着不速之客。
清文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呼吸也变得急促。仅仅是站在这里,那晚的恐怖记忆就如潮水般涌来,混合着身上“阴契”传来的异样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跟紧我。”陈永信低声道,率先迈步跨过倒塌的铁门。他的脚步沉稳,但清文能看出他全身的肌肉都处于紧绷状态。
两人小心翼翼地穿过及膝的野草,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清文紧张地用手电四处照射,生怕从哪个阴影里突然窜出那些黏滑的黑影。空气中那股腥甜气味变得更加清晰了,源头似乎正是那个干涸的池塘。
陈永信在池塘边停了下来。他蹲下身,用手电仔细照射着池底的淤泥和落叶。然后,他戴着手套,用手指捻起一点黑褐色的泥土,放在鼻尖闻了闻,眉头立刻紧紧锁住。
“怨气沉淀得很深,”他沉声道,“这片土地……在‘呼吸’。” 他拿出秽气罗盘,只见那骨针疯狂地转动着,最终颤抖地指向池塘中心的方向。
清文顺着光柱望向池底。那里的淤泥似乎比周围更加黝黑、粘稠,仿佛隐藏着无尽的污秽。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低沉痛苦的“咕呱”声,以及无数细小的蠕动声,虽然此刻周围一片死寂,但那声音却在他脑海里回荡。
“我们需要更接近核心。”陈永信站起身,目光投向池塘对岸的洋楼,“根据你找到的资料,李承宗的仪式可能是在室内进行的,但怨念的爆发和沉淀点,很可能就是这个池塘。我们先在池塘边布一个‘净秽阵’,尝试隔绝部分外围干扰,然后再进楼内寻找线索。”
他从帆布包里拿出那几面画着符咒的小旗和那捆红线。他让清文帮忙,围绕池塘边缘,每隔一段距离插下一面小旗,然后用红线将小旗依次连接起来,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将整个池塘包围在内。在插旗和系线的过程中,陈永信口中一直低声念诵着晦涩的咒文。
当最后一面小旗插下,红线首尾相连的瞬间,清文似乎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微微震动了一下,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檀香的气息短暂地压过了那股腥甜。池塘方向,仿佛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被惊扰的骚动声。
“这只是暂时的,”陈永信抹了把额头的细汗,“对于‘地秽蛊’这种根植于土地的东西,这种阵法支撑不了太久,尤其是……”他看了一眼清文,“尤其是还有一个被深度标记的人在阵内。”
布置好阵法,两人绕过池塘,走向洋楼的正门。门廊下的阴影浓重如墨。陈永信示意清文将手电光集中在大门上。那扇厚重的木门虚掩着,门上雕刻的花纹早已被岁月和湿气腐蚀得模糊不清,但依稀能看出一些扭曲的、类似藤蔓或触手的图案。
陈永信深吸一口气,伸手缓缓推开了木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仿佛惊醒了沉睡已久的什么东西。门内涌出一股更加浓烈、混合着灰尘、霉烂和那股特有腥甜的污浊空气,呛得清文一阵咳嗽。
手电光柱射入屋内,照亮了一个宽敞却破败不堪的大厅。地上散落着破碎的家具、倾倒的灯架和厚厚的鸟粪、落叶。墙壁上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暗沉的水渍和霉斑。正对着大门的,是一道通往二楼的宽阔楼梯,但木质楼梯已经部分腐朽塌陷,看上去摇摇欲坠。
整个空间给人一种极度不协调的湿冷感,仿佛这不是一栋建筑,而是一个巨大、废弃的洞穴。
“分头找找看,”陈永信低声道,递给他一小包用油纸包裹的白色粉末,“这是混合了朱砂和阳性草药的‘辟秽粉’,如果感觉不对,或者看到不干净的东西靠近,撒一点出去,能暂时逼退它们。注意安全,保持距离,有事大声喊。”
清文接过辟秽粉,紧紧攥在手里,点了点头。两人分别用手电照亮不同的方向,开始小心翼翼地搜索起来。
清文走向大厅的左侧,那里似乎曾经是一个书房或者会客室。书架倒塌,书籍散落一地,早已被虫蛀和湿气毁得不成样子。他强忍着内心的恐惧,用手电仔细检查着地面和墙壁,希望能找到一些文字记录或者不寻常的痕迹。
空气中那股腥甜味似乎无处不在,而且越往深处走,感觉越强烈。他小腿上的“阴契”也开始传来更明显的刺痛和……一种诡异的牵引感,仿佛在引导他走向某个特定的方向。
他跟着这种感觉,穿过几个相连的房间,来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这扇门比其他的要厚重一些,材质似乎是某种硬木,虽然也布满了污渍和划痕,但相对完好。门上没有锁孔,只有一个早已锈死的金属门闩。
那股牵引感在这里变得异常强烈。清文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厉害,一种混合着恐惧和莫名期待的悸动攫住了他。他回头看了看,陈永信在另一个方向,手电光在墙壁上晃动,距离他有一段距离。
犹豫了一下,清文伸手抓住了那个冰冷的金属门闩。他用尽力气,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缓缓将门闩拉开。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远比外面浓烈十倍的腥甜恶臭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他用手捂住口鼻,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将手电光照了进去。
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看起来像是一间卧室或者……密室。房间里没有窗户,空气污浊得令人难以忍受。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褐色的、类似干涸血痂和污泥混合物的东西,踩上去有一种黏腻的弹性。墙壁上布满了深色的喷溅状污迹,以及一道道仿佛用指甲或利器疯狂抓挠留下的痕迹。
在房间的中央,手电光圈的边缘,清文看到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低矮的石台,或者说是祭坛。石台表面同样覆盖着厚厚的黑褐色污垢,但依稀能看到一些刻蚀的、扭曲的符文痕迹。而在石台的旁边,地上散落着几件东西:一把锈迹斑斑、形状怪异、如同小型弯镰的刀具,刀身上还残留着暗黑色的污渍;几个破碎的陶罐,罐壁内侧沾着某种胶状的、已经干涸的物质;还有几片早已腐烂发黑、但依稀能看出是某种大型两栖类动物的……皮膜碎片。
清文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这里……这里就是李承宗进行那场残忍“取煞”仪式的地方!那把锈钝的刀,就是活剥蟾蜍皮的工具!那些陶罐,可能是用来盛放所谓的“怨髓”!那些皮膜碎片……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小腿上的“阴契”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剧痛,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炙烤。与此同时,他的脑海中,毫无征兆地炸开了一连串破碎而恐怖的画面和声音——
视觉:一只巨大到超乎想象的蟾蜍,被粗大的铁链锁在石台上,金色的眼瞳因极致的痛苦而收缩、放大,充满了人性化的恐惧与哀求。一个穿着旧式绸缎马褂、面容扭曲疯狂的年轻男子(李承宗!),手持那把锈钝的弯镰刀,脸上带着狂热而残忍的笑容,正一下下、缓慢而用力地切割着蟾蜍坚韧的皮肤……暗红色的血液如同小溪般涌出,浸透了石台,流淌到地面上……蟾蜍庞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痉挛,发出无声的哀嚎……
听觉: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他脑颅内响起的、凄厉到无法形容的悲鸣!那声音混合了肉体被撕裂的痛苦、对施暴者的诅咒、以及对这片天地的绝望控诉!还有李承宗疯狂的笑声、含糊不清的咒语声……
嗅觉\/触觉:浓烈到令人发疯的血腥味、皮肉被割开的腥气、以及蟾蜍本身特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他至今熟悉的那股腥甜恶臭。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冷锈钝的刀锋划过皮肤的剧痛、血液流淌过身体的黏腻温热、以及生命力随着血液一点点流逝的冰冷与绝望……
“啊——!”清文抱住头颅,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身体踉跄着向后倒退,撞在门框上。这些强行涌入的、属于那只蟾蜍精临死前的残破记忆碎片,如同最恶毒的毒药,瞬间污染了他的精神世界。那极致的痛苦与怨恨,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冲垮。
“清文!”陈永信听到动静,立刻冲了过来。看到清文的状态和房间内的景象,他脸色大变。他一把扶住几乎瘫软的清文,迅速从包里掏出一张符纸,口中急念咒文,符纸无火自燃,散发出清冽的气息,暂时驱散了一些萦绕在清文周围的负面能量。
“稳住心神!那是残留的怨念记忆,不要被它同化!”陈永信低喝道,同时将清文快速拉离了那个恐怖的房间。
回到相对开阔的大厅,清文仍然浑身颤抖,冷汗浸透了衣服。刚才那短暂的“记忆”冲击,比他之前经历的任何恐怖都要强烈和真实,那是一种灵魂层面的污染。
“那……那里……是它被杀的地方……”清文声音颤抖,语无伦次,“我看到了……听到了……太痛苦了……太恨了……”
陈永信面色凝重地看向那个房间的方向,又看了看手中疯狂转动的秽气罗盘。“我明白了……‘阴契’不仅是标记,它更像一个接收天线,让你能直接感受到核心怨念的记忆碎片。这里残留的怨念太强,尤其是那个仪式地点……”
就在这时,外面池塘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异响!
“噗通……噗通……”
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接二连三地落入水中。但池塘明明是干涸的!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陈永信拉起清文,迅速冲出洋楼。
来到门外,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头皮发麻!
只见包围池塘的“净秽阵”红线,不知何时已经断了好几处,那些符咒小旗也东倒西歪,失去了光泽。而原本干涸的池塘底部,此刻竟然开始汩汩地向上翻涌着黑褐色的、粘稠的泥浆!泥浆如同沸腾一般,冒着令人作呕的气泡,散发出浓郁至极的腥甜恶臭。
更可怕的是,在翻涌的泥浆中,隐约可见无数篮球大小的、黏滑的黑影在蠕动、沉浮!它们拥挤着,推搡着,发出那种熟悉的、黏腻的摩擦声。而在池塘的中心,那片淤泥正在剧烈地拱动,一个更加庞大、更加清晰的蟾蜍轮廓,正缓缓地从泥浆中隆起!那双浑浊无瞳的眼睛,仿佛穿越了空间,死死地盯住了站在岸边的林清文!
“咕呱——!!!”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都要充满痛苦与暴戾的咆哮,从池塘中心那隆起的轮廓中发出,震得整个庭院仿佛都在颤抖!
“阵法被冲破了!”陈永信脸色煞白,“你的‘阴契’和刚才接收的记忆碎片,刺激了它!它要出来了!”
他猛地将清文向后一推,同时从帆布包里抓出一大把辟秽粉,向前撒去!白色的粉末接触到翻涌的泥浆和那些蠕动的黑影,发出一阵“嗤嗤”的轻微灼烧声,冒起缕缕青烟,那些靠近的黑影似乎畏惧地稍微后退了一些,但泥浆的翻涌和中心那个庞大轮廓的隆起,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走!快退回车里!”陈永信大吼,一边不断从包里掏出符箓和药粉,试图阻挡。
清文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那隆起的庞大轮廓散发出的恶意和压迫感,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转身想跑,但小腿上的“阴契”传来一股强大的吸力,仿佛要将他拖向那个正在苏醒的恐怖存在!
血池残忆,唤醒了沉睡的恶魔。而身上打着“阴契”烙印的林清文,仿佛成了它最渴望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