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寂静。
并非之前的死寂,那是一种充满恶意凝视和低语潜流的、令人窒息的安静。此刻的寂静,是真空般的、溃散后的虚无。仿佛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之后,留下的不是废墟,而是连尘埃都凝固的绝对空白。
庙宇内那令人灵魂战栗的冰冷威压,如同被戳破的皮囊,骤然坍缩、消散。那无处不在的、黏腻的注视感,也彻底中断,仿佛那双一直窥探的眼睛猛地闭上,甚至可能……受了伤。
只剩下一种余烬般的、混乱而痛苦的冰冷余波,如同无形的雾霭,缓慢地、无序地飘荡在空气中,失去了所有的主宰和方向。
林小倩瘫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具被遗弃的破败人偶。
她的意识如同一叶扁舟,在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虚无之海上飘荡,随时可能倾覆、沉没。灵魂被抽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和虚弱感充斥着她存在的每一寸。那些构成“林小倩”这个人的鲜活记忆、炽热情感,已被大量剥夺,只留下支离破碎的残片和大量无法填补的、冰冷的空白。
她试图回想母亲的脸庞,却只捕捉到一个模糊的、温暖的轮廓,具体的眉眼、笑容,乃至名字,都如同褪色的壁画,模糊不清,难以触摸。关于父亲、友人、故乡的许多细节,也大面积缺失,只剩下一些空洞的概念和无法引起任何情绪涟漪的名词。
她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她不再完整。
然而,与之相对的——
一种全新的、冰冷死寂的“馈赠”,正沿着那邪异“规则”所建立的通道,从那陷入混乱沉寂的青石公本源之处,反向灌注而入,与她正在石化的躯壳和残破的灵魂缓慢融合。
这不是能量,不是生机,而是另一种截然相反的“存在状态”。
首先是听觉的异变。
庙外,原本微弱的风声呜咽,彻底消失了。不是风声停了,而是她的耳朵,或者说她的听觉感知,再也无法捕捉到那些属于“活物”世界的、细微的空气流动声响。
但另一种全新的“声音”世界,在她感知中轰然打开。
她“听”到了脚下大地的深沉脉搏——那并非温暖的跳动,而是亿万万吨岩石和土壤在巨大压力下,发出的永恒不变的、冰冷沉重的挤压与沉降之声。缓慢,单调,蕴含着足以碾碎一切生机的绝对力量。
她“听”到了庙宇墙壁内部,那些微小石砾在自身重量下,极其缓慢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移位和摩擦的细响,如同宇宙诞生之初就存在的、永无止境的背景噪音。
她“听”到了空气中,那些看不见的、冰冷的尘埃颗粒,相互碰撞、缓缓沉降的轨迹,每一下都清晰得如同冰晶碎裂。
最清晰的,是来自前方那尊青石像的“声音”。
不再是那恐怖的低语,而是石质内部,那些因刚才剧烈冲突而产生的、蛛网般细微的裂纹,正在持续承受内部应力,发出的极其细微、却无比尖锐的“滋滋”声,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在黑暗中不断凝结、伸展。这声音揭示着它的痛苦与不稳定。
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来自石像最核心处的、如同万年冰川底层冰核相互挤压摩擦的沉闷嘎吱声,那是它冰冷本质正在艰难平复混乱、试图重新凝聚的挣扎之音。
这是一个完全由“死物”的动静构成的世界,冰冷,精确,毫无生机,却蕴含着另一种令人心悸的、永恒不变的“真实”。
紧接着,是触觉的彻底颠覆。
她身下冰冷地面的触感,发生了变化。不再仅仅是表面的湿冷,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下石板的密度、内部的微小气泡、以及其与更深层土壤连接处的应力分布。那是一种直接作用于感知层面的、冰冷的“认知”,无需皮肤接触。
她身上湿透的、正在变得僵硬的衣物,每一根纤维的摩擦,都如同粗糙的石砾在移动。空气拂过她正在石化的皮肤,不再带来温度感,而是能清晰地“称量”出每一缕气流的压力、速度、以及其中携带的尘埃数量和质量。
一种绝对的、物理层面的“客观”感知,取代了活人的主观触觉。没有舒适与不适,只有冰冷的数据和存在状态。
最奇异的,是她与那尊青石像之间,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冰冷共鸣。
无需目光,无需言语。她就能清晰地“感知”到它的状态——那核心处的混乱与痛苦正在缓慢平复,但远未结束。那些细微的裂纹如同冰冷的伤疤,暂时遏制了它的力量,却并未伤及根本。它如同一个受伤的、陷入休眠的冰冷巨兽,其存在本身,就在向四周散发着一种无形的、代表“静止”与“冰冷”的力场。
而她,正在被同化。
她残破的灵魂和石化的躯壳,如同逐渐被磁化的铁屑,开始与这力场产生微弱的协调。
她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庙宇内其他那些石化的“装饰品”所散发出的、微弱到极致的、凝固了无数岁月的绝望与死寂的残留波动。它们不再是无声的摆设,而是一个个冰冷的墓碑,诉说着最终的结局。
这就是青石公“赐予”她的“冰冷的沉寂”?
不是简单的剥夺感官,而是将她强行拉入一个由死物构成的、冰冷而“客观”的感知维度?
林小倩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远比之前单纯的恐怖更加令人绝望。这恐惧不再炽热,而是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精确地剖析着她正在失去的人性。
她正在变成它们中的一员。不仅仅是身体,连同感知世界的方式。
然而,在这冰冷的、非人的感知中,她那残存的、属于人类的意识碎片,却如同冰封湖面上最后一丝裂纹,顽强地闪烁着。
不能沉沦!
这“馈赠”是毒药,但或许……也是武器?
她猛地“聚焦”起那全新的、冰冷的听觉,如同调整一个精密而无情的仪器,全力“监听”着那尊青石像。
滋滋……滋滋……
裂纹仍在细微地扩张、应力释放。
嘎吱……嘎吱……
核心处的冰冷本质在缓慢重新凝聚,但速度……很慢。非常慢。如同冰川移动。
它很虚弱。
比表现出来的更加虚弱。
那场炽热记忆的洪流,确实重创了它,让它不得不陷入某种深度的“休眠”来修复自身那冰冷的“创伤”。
现在……就是机会!
唯一的机会!
必须在它从这短暂的虚弱中恢复过来之前,找到彻底摆脱或者毁灭它的方法!
可是,该怎么办?
攻击那石像?用她这正在石化、虚弱不堪的身体?无疑是蚍蜉撼树。
逃跑?拖着这半石化的身躯,又能逃多远?更何况,那无形的“冰冷沉寂”力场依旧笼罩着这里,她与它的连接并未完全切断。逃离这座庙,是否意味着这石化过程会继续,甚至加速?
她的思维,因为灵魂的残缺和冰冷的“馈赠”,变得异常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不再有剧烈的情绪波动,只有高速而精确的、基于现状的利弊分析。
利用规则。
必须再次利用它那套扭曲的“规则”。
她“奉献”了记忆,“换取”了这冰冷的感知。交易已经部分完成。那么,接下来呢?
它的规则是“有求必应,必付代价”。
如果她现在……再次“祈求”呢?
不是奉献,而是索取。
索取离开的“允许”?不,这代价她绝对付不起,它可能会直接抽干她最后残存的生机。
那么……
一个冰冷而大胆的念头,在她那残破却异常清晰的思维中形成。
既然它“赐予”了她这份感知死寂的能力,那么,就向它祈求,将这份“馈赠”……发挥到极致?
祈求它,揭示这座庙宇,揭示它自身存在的……“真相”?
那些古老的传说,那些被遗忘的祭祀,它的根源,它的弱点……所有隐藏在冰冷石壁和岁月尘埃下的秘密!
知晓真相,或许就能找到真正的生路,甚至……反制的契机!
这无疑又是一场赌博。主动索求更深层次的“知识”,必然需要支付更恐怖的“代价”。她还有什么可以支付的?仅存的残缺记忆?最后的人性?还是……彻底加速的石化?
但这是唯一的方向。
她艰难地、试图移动身体,却发现腰部以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沉重得像两块巨大的花岗岩。石化的青灰色已经蔓延到了她的胸口,呼吸变得极其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拉动一个石头风箱。
时间不多了。
她放弃了移动,只是竭力仰起头,用那已经开始变得浑浊、却蕴含着全新冰冷感知能力的眼睛,“望”向那尊裂纹遍布、死寂无声的青石像。
然后,她调动起那被“馈赠”的、冰冷死寂的感知力,将其凝聚成一种无声的、却直接指向那邪物核心的……意念。
不再是语言,而是一种更本质的、基于此刻连接的“交流”。
“石公……”
“您所赐……‘沉寂’……信女……已感知……”
“然……信女……愚钝……未知……此等‘真实’……源自何处……归向何方……”
“信女……祈求……”
她将那份对“真相”的渴望,冰冷而清晰地传递过去。
“祈求……石公……展现……您……与此地……永恒的……‘真实’……”
“揭示……那被遗忘的……被掩盖的……最初的……冰冷……”
“信女……愿以……”
她停顿了一下,感受着自己那残破不堪的灵魂和飞速石化的躯壳。
还有什么可以支付?
她猛地“看”向自己那些正在变得空白、冰冷的记忆残片,尤其是……关于“自我”认知的那部分——她的名字,她来自何处,她为何在此……
她将这些构成“林小倩”最后根基的碎片,冰冷地剥离出来,如同捧上最后冰冷的祭品。
“愿以……‘我’之……名……‘我’之……来处……‘我’之……归因……为代价……”
“求窥……真实……”
意念传递出去的瞬间。
那尊死寂的青石像,核心处那冰川摩擦般的嘎吱声,骤然停顿了一瞬。
随即,一股更加阴冷、更加古老、带着某种残酷“应允”意味的波动,如同苏醒的毒蛇,缓缓地从那裂纹遍布的石像深处,弥漫开来。
冰冷的“交易”,再次达成。
林小倩感到自己脑海中最后那些关于“自我”的记忆残片,如同被无形的冰冷橡皮擦,彻底抹去。
名字……消失了。
故乡……模糊了。
为何在此……也成了一个空洞的疑问。
巨大的空洞和虚无感吞噬了她。
但与此同时,她那冰冷的、被“馈赠”的感知,如同被接通了某个源头,开始疯狂地、不受控制地……向下挖掘!
穿透冰冷的地面!
穿透层层叠压的土壤和岩石!
感知如同冰冷的光束,射向这座孤庙、这尊邪石之下,那被无尽岁月和遗忘所掩埋的……
最初的真实。
她的“视野”,瞬间被无尽的黑暗和冰冷的洪流所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