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周成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靛蓝粗布褂子,蜷缩在乌篷船逼仄的船舱一角。船身像个醉汉,在墨黑色的海面上剧烈地颠簸、摇晃,每一次起伏都伴着船板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无边的黑水吞噬、拆解。船舱里挤满了人,汗臭、劣质烟草的呛人气息、呕吐物的酸腐,还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海鱼内脏的腥臊,混杂在一起,闷得人透不过气。
他身边,一个干瘦的老汉正对着个破瓦罐念念有词,声音细碎而含混,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粗糙的手指捻着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哆哆嗦嗦地往瓦罐里丢。“海王爷……收了买路钱……保佑平安……平安……”铜钱落入罐底,发出几声空洞、短促的“叮当”响,随即被船板巨大的“嘎吱”声吞没。
“呸!老迷信!”船舱另一头,一个敞着怀的粗壮汉子啐了一口,露出被劣质烟叶熏得焦黄的牙齿,“这黑水沟,靠的是命硬!命不够硬,给再多纸钱,海龙王也嫌你肉酸!”
周成没吭声,只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贴胸口袋里的一个小布包。里面硬硬的,是他全部的家当——几块碎银,还有一枚磨得光滑的、小小的桃木平安符。那是离家前夜,妻子月娘含着泪,亲手挂在他脖子上的。符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和……幼子阿宝身上那股淡淡的奶香。
“阿宝……”周成在心里低唤了一声,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离家时,阿宝才两岁,抱着他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小脸憋得通红。月娘死死咬着下唇,泪珠断了线似的滚落,却硬是没发出一点哭声,只用那双盛满了哀伤和不舍的眸子望着他,仿佛要将他的身影刻进骨头里。
“等我……发了财……一定……一定接你们过去……”这是他踏上跳板前,最后抛下的话。海风吹散了尾音,也吹得他心头一片冰凉。
就在这时,船身猛地向一侧倾斜,角度大得吓人。船舱里顿时一片惊惶的尖叫、哭喊和咒骂。装着淡水的木桶“哐当”一声翻倒,浑浊的水流瞬间淹没了低洼处。周成死死抓住一根支撑船篷的粗木柱,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他惊恐地抬头,透过剧烈摇晃的篷布缝隙,看到外面。
那不是正常的海!
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海水剧烈地翻腾着,卷起一个个巨大的、泛着诡异幽绿色磷光的漩涡。那光,冰冷、粘腻,不像火,倒像是某种巨大水族腐烂鳞片发出的微光。漩涡中心深不见底,仿佛直通幽冥。更骇人的是,在那幽绿的光晕边缘,影影绰绰,似乎有无数苍白、肿胀的人形物体在随波浮沉、扭动,如同溺水者挣扎的肢体!一张张模糊不清、被海水泡得变形的脸孔,在浪峰波谷间一闪而逝,空洞的眼窝似乎正死死盯着这艘渺小的船只!
“鬼……鬼船过境啊!”那个刚才还在骂老汉迷信的粗壮汉子,此刻脸白得像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整个人瘫软在地,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海王爷收人了!收人了!”老汉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凄厉,他不再丢铜钱,而是双手死死抱住那个破瓦罐,身体筛糠般抖起来。
周成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一股冰冷的寒意,比船舱外的海风更刺骨,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他死死盯着那幽绿漩涡中浮沉的惨白影子,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无数怨毒目光锁定的感觉,紧紧攫住了他。他甚至能“听”到一种无声的、充满绝望和诅咒的尖啸,穿透海浪的咆哮,直接在他脑子里炸开!是那些渡海不成、葬身鱼腹的先民冤魂吗?还是……预示着某种更不祥的未来?
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个硬硬的小布包,手指触到那枚桃木符。然而,往日能带来一丝心安的触感,此刻却冰凉一片,如同握着一块寒铁。
“轰隆!”一个巨浪排山倒海般砸在船侧,船体发出令人绝望的呻吟,几乎要倾覆。冰冷腥咸的海水猛地灌入船舱,瞬间淹没了周成的脚踝。他呛了一口水,又苦又涩,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淡淡的腐败气息。在身体被冰冷包裹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一个离船极近的漩涡边缘,一只被海水泡得惨白发胀、指甲乌黑的手,正缓缓地、无声地伸出水面,五指箕张,朝着船舷的方向虚抓了一下!
周成眼前一黑,巨大的恐惧和晕眩感攫住了他。他死死抱住木柱,胃里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呕吐物混合着灌入的海水,一片狼藉。意识模糊间,他仿佛又看到了月娘那双含泪的眼,听到了阿宝撕心裂肺的哭声,它们与船舱里的哭嚎、海浪的咆哮,还有那无声的怨毒尖啸,彻底交织在一起,将他拖入了无边的黑暗和冰冷之中。
“月娘……阿宝……”这是他彻底失去意识前,唯一在脑海中盘旋的念头,带着无尽的惶恐和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的愧疚。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温热潮湿的风吹在脸上。周成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刺目的阳光让他瞬间又眯起了眼。耳边不再是惊涛骇浪的咆哮,而是喧嚣的人声、小贩的叫卖、鸡鸭的鸣叫,还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
他挣扎着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一片陌生的沙滩上。身下是粗糙的沙粒,硌得生疼。不远处,就是那艘差点将他们吞噬的乌篷船,此刻像条死鱼般搁浅在岸边,船身布满刮痕,篷布破烂不堪。幸存的人们正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爬下船,踏上这片坚实的土地,脸上混杂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尚未褪尽的惊悸。
台湾府!
周成挣扎着站起来,双腿还有些发软。他环顾四周,码头上人群熙攘,皮肤黝黑的渔民拖着渔网,穿着短褂的脚夫扛着沉重的货物,还有穿着绸衫、戴着瓜皮帽的商贾模样的人。空气中弥漫着鱼腥、汗味、尘土和一种从未闻过的、带着点甜腻的植物香气。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峰在阳光下呈现出浓郁的青黛色,云雾缭绕其间,透着一股潮湿的生机,也藏着几分看不透的神秘。
这就是他抛家舍业、赌上性命也要来的地方。一个充满未知、机遇,也潜藏着无尽凶险的新天地。那黑水沟中幽绿的磷光和惨白的鬼手,如同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记忆深处,成为这片看似繁华土地之下,第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枚小小的桃木平安符,还在。只是那温润的木质感,似乎也沾染了海水的冰冷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寒。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和尘土味道的空气,迈开脚步,汇入了码头喧嚣的人流。身后,那艘劫后余生的破船,在浑浊的海浪拍打下,发出几声沉闷的呜咽,如同海龙王不甘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