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是落下来的,是泼下来的。
浓稠、冰冷、带着深山老林里特有的腐烂与泥土的腥气,劈头盖脸地砸在临时勘探营地的铁皮屋顶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擂鼓声。几盏高悬的探照灯在无边雨幕中奋力切割出几道昏黄的光柱,光柱里,雨线密集得像一堵堵流动的灰墙,疯狂地扭动、撞击。光柱之外,是沉甸甸、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阿里山脉南麓那未经大规模开发的原始林莽,此刻仿佛一头蛰伏的洪荒巨兽,正对着营地无声地张开湿漉漉、深不见底的巨口。
帐篷被狂风吹得哗啦作响,如同濒死的巨鸟在拼命扑打翅膀。临时搭建的板房缝隙里,冰冷的雨水像蛇一样蜿蜒渗入,在地面汇成浑浊的小溪。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土腥味。
“妈的!这鬼天气!” 钻探组组长王海猛地一拳砸在沾满泥水的简易工作台上,震得上面几块刚采集出来、还带着湿气的深灰色岩芯标本跳了一下。他身材粗壮,此刻却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暴躁公牛,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桌子上一个摊开的地质剖面图,图上标记着一个醒目的红叉,正是他们这次钻探的目标深度。“就差最后一百米!一百米!这破钻机就卡死在那儿了!报告都打上去了,现在停在这不上不下的鬼地方,怎么交代?!”
角落里,负责岩芯编录的陈志明正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着一块刚切开的岩片。他比王海年轻许多,带着知识分子的文气,但此刻脸色也苍白得吓人,厚厚的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水汽。听到王海的咆哮,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神有些涣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王…王工,不只是卡钻…下午钻头下去的时候,我…我感觉…不太对劲。”
“不对劲?”王海猛地扭过头,眼神像刀子一样剜向陈志明,“什么不对劲?机器震动?地层异常?”
陈志明咽了口唾沫,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放下放大镜,下意识地搓着手指,仿佛想擦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不是…是声音。”他压低声音,帐篷外狂暴的风雨声几乎要将他的话语吞没,但帐篷内的几个人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那钻杆…往下啃的时候,声音变了…不是正常的岩石摩擦声…是…是那种…湿木头被生生掰断的‘嘎吱’声…而且…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声音压得更低,近乎耳语:“…我好像…好像还听见底下…有东西在哭…细细的…断断续续的…像风吹过老坟头的石缝…又像…又像是什么活物被压住了…”
帐篷里瞬间死寂。只有外面风雨的咆哮和铁皮屋顶不堪重负的呻吟更加刺耳地涌进来。
“放屁!”王海愣了一下,随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脸上的横肉都在抖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志明脸上。“陈志明!你小子是不是看多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鬼故事,钻傻了?!地下几千米深,除了石头就是石头!哪来的哭声?我看你是被这破雨淋得神经衰弱了!再胡说八道扰乱军心,明天就给老子滚下山去!”
另一个老队员老吴,平时沉默寡言,此刻却皱紧了眉头,他蹲在帐篷角落的火炉边,用铁钳拨弄着里面半死不活的炭火,炉火映着他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脸。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王工,话也不能这么说。这地方…邪性。”他抬起浑浊的眼睛,扫了一眼帐篷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下午我去检查钻塔基座,路过那口老泉眼…你们猜怎么着?那水…全变黑了。不是泥浆那种黑,是…墨汁一样的黑,还咕嘟咕嘟冒泡,飘着一股子…一股子死鱼烂虾捂了半年的腥臊味儿!”
老吴的话像一块冰,瞬间砸进了帐篷里本就压抑的气氛中。连王海脸上的暴怒也僵住了,眼神闪烁不定。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踩着泥水由远及近,“哗啦”一声,帐篷门帘被猛地掀开。一个穿着雨衣、浑身湿透、脸色煞白如纸的年轻队员小张闯了进来,他大口喘着粗气,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雨衣下摆疯狂滴落,在脚下积了一小滩水。他眼神惊恐地扫过帐篷里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王海身上,嘴唇哆嗦着,声音都变了调:
“王…王工!不…不好了!志明…志明哥他…他不见了!”
“什么?!”王海猛地站起来,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就…就刚才!”小张急得快哭出来,“他说心里闷得慌,想出去透口气,抽根烟…我看雨太大,想陪他,他说就在营地边上,几步路就回来…可…可这都半个多小时了!我出去找…围着营地喊了好几圈…鬼影子都没一个!雨这么大,他能去哪啊?!”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帐篷里的每一个人。陈志明下午那关于“哭声”的描述和老吴说的“黑泉”,此刻像毒蛇一样缠绕上他们的心脏。王海的脸彻底阴沉下来,他一把抓过靠在门边的强光手电,拧亮,刺眼的光柱瞬间刺破帐篷内的昏暗,也照亮了他眼中强压下的惊惶。
“都别愣着!拿上家伙!分头找!”王海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尾音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张,带路!去他最后待的地方!”
众人手忙脚乱地套上雨衣,抓起手电和棍棒。帐篷门帘再次被掀开,狂风裹挟着冰冷的暴雨和刺鼻的土腥、腐叶气息猛地灌入,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几道惨白的手电光柱如同受惊的触手,在狂暴的雨幕中慌乱地切割、晃动,试图刺破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志明——!”
“陈志明——!你在哪儿——!”
呼喊声刚出口,就被无边的风雨撕扯得粉碎,消散在群山幽暗的怀抱里,得不到丝毫回应。只有雨声,铺天盖地的雨声,敲打着铁皮、树木、泥地,汇成一片单调而恐怖的噪音海洋。黑暗像粘稠的墨汁,手电光柱所及之外,是深不可测、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虚无。
小张深一脚浅一脚地带着王海等人来到营地边缘靠近钻塔基座的地方。泥浆被雨水冲刷得到处都是,形成浑浊的小溪。小张指着一处靠近一棵巨大桧树树根的地方,那里泥泞不堪:“就…就是这儿!他说就在这站会儿…”
王海将手电光柱聚焦过去,强光刺破雨帘,在那片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的泥地上来回扫射。突然,他的光束停住了,死死地钉在桧树虬结的树根旁——那里,赫然有一只深蓝色的登山靴!
靴子半埋在粘稠的黑泥里,鞋带散开,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歪斜着。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靴子周围,还有几道深深的、挣扎般的拖痕!那拖痕一直延伸向营地外更加浓密的、如同怪兽獠牙般交错的灌木丛深处!
王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几乎是扑过去的,也顾不得泥泞,一把将那靴子从泥里拔了出来。入手冰凉湿滑,靴筒里灌满了散发着强烈腥臭味道的黑泥,那气味比老吴描述的泉水味道更甚,浓烈得令人作呕,混杂着铁锈、腐烂的有机物和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冷霉味。靴子的侧面,似乎还粘着几片深绿色的、湿漉漉的苔藓碎片。
“是…是志明哥的鞋…”小张的声音带着哭腔,牙齿咯咯打颤,“他…他今天一直穿着这双…”
王海拿着那只冰冷、沾满恶臭黑泥的登山靴,手电光柱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顺着他脚下泥地里那几道刺目的、被雨水冲刷得边缘模糊却依然清晰可辨的拖痕,缓缓移向那片在风雨中疯狂摇曳、如同无数鬼爪般的幽深灌木丛。黑暗在那里浓稠得如同实质,手电光只能勉强照亮最前面几根湿漉漉、扭曲的枝条,再往里,便是深不见底、仿佛能吸走一切光线的墨色深渊。
“志明…陈志明!”王海的嘶吼声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穿透狂暴的雨幕,撞向那沉默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山林。回答他的,只有风雨更狂暴的呼啸,以及山林深处,隐约传来的、如同巨大野兽低沉喘息般的林涛声。
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裂墨黑的苍穹,短暂地将整片山林映照得一片青白,嶙峋的怪石、扭曲的树影瞬间狰狞毕露,如同地狱的图景。紧接着,一声撼天动地的炸雷,仿佛就在他们头顶炸开,巨大的声浪裹挟着大地的震颤,狠狠砸落!脚下的泥地都在嗡嗡抖动。
在雷声的余威中,一个更为苍老、嘶哑、如同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声音,突兀地、清晰地穿透了风雨的喧嚣,在营地边缘响起:
“后生仔…莫喊了…莫喊了…”
所有人悚然回头。手电光柱慌乱地交织扫射,最终定格在营地外围临时围栏的阴影处。
那里,无声无息地立着一个佝偻的身影。一件破旧得看不出原色的蓑衣披在身上,雨水顺着宽大的斗笠边缘不断淌下,形成一道水帘,遮住了来人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布满深刻皱纹、干瘪黝黑的下巴。他拄着一根被摩挲得油亮的竹杖,像一截从泥土里长出来的老树根,与这狂暴雨夜、阴森山林诡异地融为一体。
王海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强光手电的光柱直直打在那人身上,蓑衣上的雨水反射出冰冷的光。他厉声喝问,声音却有些发飘:“谁?!你是谁?!”
老人缓缓抬起一只手,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指向王海手中那只沾满黑泥的登山靴,又缓缓移向那片吞噬了拖痕的幽暗灌木丛。他的动作僵硬而缓慢,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仪式感。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砸在众人心头:
“喊不回来咯…黑山爷…要讨供了…”
“讨…讨什么供?”王海下意识地追问,握着靴子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老人沉默了几秒,斗笠下的阴影里,似乎有两道浑浊却异常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那根竹杖,轻轻点了点脚下被雨水冲刷的泥地,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穿透力:
“动了不该动的东西…钻得太深…惊醒了…山神爷的瞌睡…拿什么还?拿命填咯…”
“山神爷?黑山爷?”老吴猛地吸了一口凉气,脸色变得比陈志明还要惨白,“是…是那个…黑山大王?”
“呵…”老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干涩的冷笑,像是枯枝在摩擦。他缓缓转过身,蓑衣上的雨水甩出一道弧线,佝偻的身影开始向风雨更深处、山林更黑暗的地方挪动。
“不想死…就赶紧走…” 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来,很快就被风雨吞没,“再留…下一个也走不掉…黑山爷…饿得很…”
老人的身影,如同投入水中的墨点,迅速被无边的雨幕和深沉的黑暗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句“黑山爷…饿得很…” 的余音,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勘探队每一个幸存者的脖子上,越收越紧。
王海僵硬地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煞白的脸往下淌。手中那只冰冷、粘腻、散发着刺鼻腥臭的登山靴,此刻重逾千斤。他死死盯着老人消失的方向,又猛地看向那片吞噬了陈志明、如同巨兽咽喉的幽暗灌木丛。恐惧,从未有过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惧,终于彻底冲垮了他强装的镇定和身为组长的权威。他嘴唇哆嗦着,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撤…撤退…” 他猛地转过身,声音嘶哑破碎,眼神里只剩下无边的惊恐,“收拾东西!立刻!马上!离开这里!快——!”
营地瞬间陷入一片兵荒马乱。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队员们再也顾不上什么钻探任务、什么地质报告,在狂暴的风雨和死亡的阴影下,仓皇地扑向自己的帐篷,胡乱地抓起最重要的物品塞进背包,手忙脚乱地拆卸着还能带走的仪器。每一次风吹草动,每一道扭曲的树影,都让他们如同惊弓之鸟,手电光柱在雨夜中狂乱地晃动、碰撞。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牙齿打颤的咯咯声、物品碰撞的杂乱声响,以及外面那永不停歇的、仿佛要淹没整个世界的风雨咆哮。
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如同它来时那般暴烈,在肆虐了大半夜后,也带着一种意犹未尽的疲惫,在天光将明未明之际渐渐收住了势头。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依然低低压在阿里山脉蜿蜒起伏的脊梁上,将连绵的山峰都染成了冰冷的铁青色。被雨水彻底浇透的山林蒸腾起浓重的白雾,湿冷得如同浸透了水的裹尸布,沉甸甸地缠绕在每一棵树、每一块岩石之间。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土腥、腐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混合着沼泽深处淤泥的阴冷气息。
勘探队营地一片狼藉。泥泞的地面上布满了仓促撤离时留下的杂乱脚印和拖痕,被遗弃的帐篷歪斜地耷拉着,湿透的帆布无力地垂落,像被剥下的兽皮。一些来不及带走的工具、生活用品散落在泥水里,沾满了黑褐色的污迹。死寂,一种劫后余生却又心有余悸的死寂笼罩着这片空地,只有树梢残留的雨水滴落在帐篷或水洼里,发出单调而空洞的“滴答”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几辆沾满泥浆的越野车,如同受伤的野兽,喘着粗气停在营地中央。王海脸色灰败,眼窝深陷,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站在车旁,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曾吞噬了陈志明的幽暗灌木丛方向,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防水文件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队员们沉默地将最后一点能塞进去的东西胡乱扔进后备箱,动作僵硬,眼神躲闪,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关车门时沉闷的“砰砰”声在湿冷的空气中回荡。
“王工,都…都装好了。”老吴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惊惧。
王海猛地回过神,像是被惊醒,他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带着浓重死亡气息的空气,那腥冷的味道让他胃里一阵翻搅。他几乎是逃也似的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声音嘶哑地低吼:“走!快走!”
引擎发出沉闷的咆哮,轮胎在泥泞中疯狂打转,甩出大片的黑泥,车子猛地蹿了出去,在泥泞不堪的山路上颠簸着,仓惶地驶离这片被诅咒的山坳,向着山下有人烟的方向亡命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