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嘶嗒…嘶嗒——并非响在耳畔,而是直接钻进颅腔,在他的脑髓深处缓慢、执拗地刮擦。冰冷,黏腻,带着一种非人的耐心。
近在咫尺。
就在那扇虚掩的、漏进夜风的破败木门之后。
陈文超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成冰,又在下一秒被恐怖的焦灼点燃。他猛地扭过头,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向声音的来源——那扇他方才仓皇逃入时未能关严的门缝。
门外是浓得泼墨般的夜。那嘶嗒声,清晰得可怕,仿佛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有一个看不见的存在,正倚在门外,慢条斯理地梳理着长发。
不!不是门外!
那声音……那声音似乎微微移动了!它贴着门板,向上……滑到了门楣?不,又像是绕到了侧面斑驳的土墙……声音变得飘忽不定,无法捕捉确切方位,仿佛这诡异的梳头声并非来自一个固定的点,而是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将这栋老宅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回响着恐怖韵律的共鸣箱。
嘶嗒…嘶嗒…
每一次摩擦,都像一把冰冷的锉刀,锉刮着他已然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他感到自己的头皮再次传来那熟悉的、令人疯狂的刺痛和寒意,仿佛有无形的手指正插入他的发间,缓慢地梳理,拉扯。
逃!必须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如同濒死者的最后挣扎,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弹起,胸腔里挤压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目光疯狂扫视,最终落在堂屋侧面一扇更小、更不起眼的后门上——那是他白天清扫时注意到,或许通往屋后杂院的偏门。
他像一颗被恐惧发射出去的炮弹,不顾一切地扑向那扇小门。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门闩,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想起昨夜窗边的噩梦。他用肩膀猛撞,“哐当”一声,腐朽的门闩竟应声而断!
冷风裹挟着雪沫和腐烂树叶的气息,劈头盖脸砸来。他跌撞出去,一头扎进老宅后院的荒芜之地。
这里比前院更破败,半人高的枯草在夜风中发出簌簌的怪响,几段坍塌的矮墙像巨兽的残骸匍匐在地。而更远处,便是漆黑如墨、沉默压顶的雪山山麓,森林的边缘在夜色中张开了幽深的口子。
那梳头声……竟然跟出来了!
它不再依附于老宅的墙壁,而是飘荡在冰冷的空气里,缠绕在枯草的摩擦声中,混合在风掠过山林的呜咽里。忽左忽右,忽远忽近,始终保持着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缓慢节奏,阴魂不散。
陈文超崩溃般地奔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坑洼的冻土和枯草根上,几次险些被绊倒。他不敢回头,只觉得那嘶嗒声如同附骨之疽,紧紧追摄在后,每一次响起,都像冰冷的针扎在他的脊椎上。
前方出现一点微弱摇曳的昏黄光晕——是村中某一户还未完全熄灯的人家?他像是溺水者看到了最后一根稻草,用尽最后力气扑过去。
那是一栋低矮的石屋,窗户被木板钉死,只有门缝下漏出一丝微光。他扑到门上,用拳头拼命捶打,嘶哑的喉咙挤出不成调的求救:“开门!开开门!救救我!有东西!有东西在追我!”
木门内传来一阵慌乱的窸窣声,像是有人被打扰,但捶门声和叫喊声并未换来开启,反而那门缝下漏出的微弱光晕,倏地一下熄灭了。
彻底的黑暗和死寂包裹了他,只有他粗重绝望的喘息和……那如影随形的梳头声。
嘶嗒…
它停在了他身后不远处的黑暗中。清晰无比。
陈文超的血液凉透了。他缓缓地、僵硬地转过身。
黑暗中,依稀可见一个模糊的、比夜色更浓沉的轮廓,立在十步开外的荒草丛中。没有具体形状,只有一片人形的幽暗,以及那持续不断的、缓慢的梳理声。
紧接着,第二处梳头声,从左侧的断墙后响了起来。
然后,是右后方……更远一点的树林边缘……
不止一个!
嘶嗒…嘶嗒…嘶嗒…
多个来源,相同的节奏,相同的冰冷,从不同的方向包围了他,形成一个缓慢缩紧的、无形的恐怖包围圈。
极致的恐惧反而榨出了最后一丝扭曲的勇气。他猛地弯腰从地上抓起一块坚硬的冻土块,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最初那个黑暗中的轮廓狠狠砸去!
土块划过空气,飞入黑暗,没有传来任何击中实体的声音,如同泥牛入海。只有那嘶嗒声,在他投出土块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
仿佛被这微不足道的反抗所惊动,或是…激怒。
下一秒,所有方向的梳头声,音调猛地拔高了一瞬,变得尖锐刺耳,随即又恢复原状,但节奏似乎更快了一点点,带着一种冰冷的催促意味。
陈文超彻底崩溃了。他发出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呜咽,转身没命地向村子深处狂奔,毫无方向,只求远离那些声音。
不知跑了多久,肺叶如同撕裂般疼痛,他终于力竭,一头栽倒在一处堆放柴火的狭窄屋檐下,蜷缩进最深的阴影里,浑身筛糠般颤抖。那恐怖的梳头声,似乎没有立刻跟进来,依旧飘荡在外的街道上,徘徊不去。
他颤抖着手,下意识地再次摸向自己的头发。冰冷,汗湿。指尖划过发根时,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猛地缩手。
借着远处一点微弱的天光,他摊开手掌。
指尖上,缠绕着几根刚刚被扯落的、乌黑的短发。
而在掌心里,还静静躺着另外几根——更长,更卷曲,明显不属于他的、枯黄黯淡的女性长发。
它们是什么时候……沾在他手上的?是刚才在老宅摸到那把旧梳子时?还是在奔跑中刮蹭到了什么?或者……是那无形的梳理,真的留下了痕迹?!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和冰寒。他猛地甩手,疯狂地在冰冷的土地上摩擦手掌,试图擦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
就在这时,旁边一扇极其隐蔽的小窗,忽然极快地打开又关上,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没等陈文超反应过来,一个很小、很硬的东西从窗口丢了出来,“啪”地一声轻响落在他身边的柴堆上。
窗户立刻严丝合缝地关紧,里面传来急促的、远离窗口的脚步声。
陈文超惊疑不定地喘息着,死死盯着那扇恢复死寂的窗口,又慢慢看向落在柴堆上的那个东西。
那是一枚很小的、用某种深色木头粗糙雕刻的符印,上面刻着扭曲难辨的图案,中央似乎是一把梳子的形状,被一道深深的刻痕划断。木头表面光滑,像是被摩挲了很久,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奇异的草木灰和香火混合的气味。
这是……什么意思?警告?驱逐?还是……某种短暂的庇护?
他不敢确定。但街道上那徘徊不去的梳头声,似乎真的没有靠近这小小的柴堆角落。
他蜷缩着,手指紧紧攥住那枚粗糙的木符,冰冷的木头硌得掌心生疼。这是此刻他与冰冷现实唯一的连接点。屋外的嘶嗒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那些无形的存在正在附近的巷道里游弋,寻找,耐心地等待他这唯一的猎物露出破绽。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缓慢爬行。
直到东方的天际开始渗出一种病态的灰白,那无处不在的梳头声,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消融在逐渐变亮的天光里,最后只剩下一缕极细微的余音,缠绕在雪山的方向,久久不散。
天地间重归死寂,只有他剧烈的心跳声撞击着鼓膜。
他瘫在柴堆里,像一条脱水的鱼,大口喘息,汗水冰冷地浸透衣衫。过了许久,他才积蓄起一点力气,挣扎着看向自己的手掌。
那几根不属于他的枯黄长发已经不见了,或许是在挣扎中掉落。但他自己的那几根落发,却清晰地提醒着他昨夜的真实。
还有那枚小小的木符……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进口袋。
必须弄清楚!必须知道这到底是什么!那个丢出木符的人,是谁?
天光再亮一些时,他拖着疲惫不堪、几乎散架的身体,踉跄着回到老宅附近,却不敢立刻进去。他绕到昨夜丢出木符的那户人家附近,躲在远处观察。
等了很久,那扇门才打开。一个穿着深色棉袄、身形佝偻的老妇人端着一个木盆出来,动作迟缓地倒掉盆里的水。是她?昨天村口警告他的那个老妪?
陈文超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从藏身处走出,慢慢靠近。
老妪看到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起极大的惊恐,像见了鬼一样,手里的木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连连后退,几乎要跌坐在地,干枯的手指颤抖地指着他。
“你……你昨夜……你没……”她的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阿婆,是你帮了我?那个木符……”陈文超急忙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木符。
看到木符,老妪的恐惧似乎稍减,但依旧不敢靠近,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又飞快地瞟了一眼雪山方向,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且颤抖:“没用……那东西挡不住多久……她盯上你了,缠魂丝已经沾上了,甩不脱了……”
“缠魂丝?是什么?是那些头发吗?”陈文超急切地追问。
“是记号!是索命的债!”老妪声音带着哭腔,“她梳了你的头发,记号就落下了……那木符只能暂时骗骗她,让她找不着具体门……但没用的……等她的梳子上缠满了你的头发,你就……”
她猛地住口,像是怕多说一个字都会引来灾祸,惊恐地摇着头,转身仓皇地逃回屋里,死死闩上了门。
陈文超僵在原地,握着那枚冰冷的木符,如坠冰窟。
缠魂丝……记号……索命的债……
他下意识地再次抬手,摸向自己的头发。
这一次,指尖清晰地感到,在一处发根,似乎……异常冰冷。
并且,有一小缕头发,莫名地缠绕在了一起,如同被某种无形的、粘稠的东西……轻轻粘住了一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