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义伯那间孤零零的土埆厝,如同一个疲惫的老人,蜷缩在山脚下一片竹林环绕的洼地里。墙壁是用竹片编成,内外覆上泥土和稻草混合的灰浆砌成,多年风雨侵蚀下,早已斑驳不堪,露出里面发黑的竹骨。屋顶覆盖着暗褐色的瓦片,许多已经碎裂或移位,长着一簇簇顽强的杂草,在夜风中微微颤抖。
平日里,这屋子虽然破旧,却透着一种农人朴实的烟火气。但今夜,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和山雾笼罩下,它却显得格外阴森孤寂。窗口没有透出丝毫灯火,黑洞洞的,像是一只盲了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 approaching 的两人。
阿义伯机械地走到低矮的木门前,手有些发抖地摸索着腰间的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稍稍回过神,但身后那如影随形的异香和冰冷的目光,立刻又将他刚凝聚起的一丝清醒打散。他能感觉到,她就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安静得如同幽灵,却又存在感强烈得令人窒息。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刺耳的“咔哒”声。在这死寂的夜里,这声音响得惊人。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极不情愿地被推开。一股混合着霉味、烟味、以及独居老人特有的、略显浑浊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暂时冲淡了那令人不安的异香。
“姑……姑娘,请进。”阿义伯侧过身,声音干涩,不敢直视她,“寒舍简陋……你、你别嫌弃。”
女子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挂着那抹天真又诡异的微笑,迈步跨过了门槛。她的动作轻巧得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她的重量并不存在。
阿义伯跟着进去,摸索着点燃了桌上那盏昏暗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挣扎着亮起,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让屋子其他地方显得更加影影绰绰,诡谲难明。跳动的光芒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凹凸不平的土墙上,扭曲、拉长,仿佛两个张牙舞爪的鬼魅在无声地舞蹈。
女子站在屋子中央,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她的目光扫过粗糙的木桌、几张竹椅、墙角堆放的农具、以及通往唯一一间卧室的门帘。煤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跳跃,让她的美丽显得更加不真实,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流动的水波。
“阿叔一个人住?”她轻声问道,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回荡,带着空洞的回音。
“是……是啊。”阿义伯紧张地搓着手,局促不安。他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但眼神却不受控制地飘向女子裙摆的下方——那里被阴影笼罩着,什么也看不清。“老伴走得早……孩子都在外面讨生活。”
“哦……”女子拖长了语调,那声音像羽毛一样搔刮着阿义伯的神经。她缓缓踱步,破旧的布鞋(如果那真的是布鞋的话)踩在夯实的泥土地上,依旧悄无声息。她走到墙边,伸出那只异常苍白、手指纤细的手,轻轻触摸着土墙粗糙的表面。
阿义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那只手——指甲很长,尖端似乎有些勾曲,而且确实沾着深色的泥垢,甚至……在指甲缝里,似乎嵌着一些细小的、像是枯枝碎叶的东西。
“这屋子……很老了。”女子背对着他,忽然说道。她的语气平淡,却让阿义伯感到一股没来由的寒意。
“是……是有些年头了……”阿义伯咽了口唾沫。
女子转过身,煤油灯的光从她侧面照来,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那双朦胧的眼睛完全隐没在黑暗里,只剩下一个优美的鼻梁和嘴角那抹微笑的轮廓。
“但是,”她的话调忽然变得有些奇异,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很远古时代的腔调,“很暖和……很安全。我喜欢这里。”
“喜、喜欢就好……”阿义伯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他慌忙走到桌边,拿起一个粗陶碗,“姑娘……渴了吧?我、我给你倒碗水。”
他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水。手抖得厉害,水瓢磕碰着缸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清凉的水注入碗中,他似乎才找到一点现实感。
他把水碗递过去。女子并没有立刻接,而是先看了看那碗清水,然后又抬起眼看了看阿义伯。灯光下,阿义伯似乎看到她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变得有些细长。
但她还是接过了碗。她的手指冰凉,碰到阿义伯的手时,他猛地一颤,差点把碗打翻。
“谢谢阿叔。”她轻声说,将碗凑到唇边。但她并没有喝,只是用嘴唇轻轻碰了碰水面,然后就放下了碗。碗里的水几乎没少。
阿义伯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他鼓起勇气,试探着问:“姑娘……你……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这附近的山林,我都熟……好像没见过……”
女子忽然抬起头,直视着他。那一刻,煤油灯的火苗仿佛被一股无形的风吹动,剧烈地摇晃起来!墙上的影子疯狂扭动!
阿义伯清晰地看到,她的眼睛不再是朦胧的,而是在一瞬间变成了两道竖立的、闪烁着幽绿色光芒的狭缝!如同夜行的猫科动物!充满了野性、冰冷和狩猎的气息!
但那异象只持续了一刹那。
火苗稳定下来。她的眼睛又恢复了那种笼罩着薄纱般的朦胧感,仿佛刚才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我从山那边来。”她淡淡地说,语气不容置疑,也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走了很远的路。很累了。”
她抬起手,掩着嘴,打了一个极其轻微的哈欠。阿义伯的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他似乎在那一瞬间,瞥见了她鲜红嘴唇掩盖下,异常尖锐的犬齿!
“阿叔,”她放下手,笑容变得有些慵懒,却更加妖异,“我困了。有地方……让我睡一会儿吗?就一会儿。”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钻进阿义伯的耳朵,搅乱他的思维。他的恐惧奇异地消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顺从,甚至……是一种想要讨好她、满足她一切要求的诡异冲动。
“有……有……”他眼神涣散,指着那挂着破布帘的卧室,“那里……我的床……你去睡吧……”
“那阿叔呢?”她歪着头问,这个本该显得可爱的动作,由她做来却充满了非人的诡异感。
“我……我睡外面就好……打地铺……”阿义伯喃喃道。
女子满意地笑了笑。她不再多说,轻盈地转过身,走向卧室。布帘被她掀起,又落下,遮挡住了她的身影。
阿义伯僵在原地,听着卧室里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像是脱衣的声音,又像是……某种毛皮摩擦的细响?他不敢深想。
煤油灯的光芒似乎又黯淡了几分。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他瘫坐在竹椅上,感到无比的疲惫和混乱。恐惧、疑惑、还有那种被蛊惑后的茫然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想逃跑,想大声呼救,但身体却沉重得无法动弹,而且内心深处似乎有一个声音在阻止他,告诉他不能违背那个“女子”的意愿。
时间一点点过去。夜更深了。
山风从墙壁的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冤魂在哭泣。屋外的竹林被风吹动,沙沙作响,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无数只脚在摩擦着地面,慢慢靠近。
阿义伯竖起耳朵,紧张地听着卧室里的动静。
没有任何声音。
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是有个活人在里面睡觉。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这种死寂,比任何声音都令人毛骨悚然。
他猛地想起老一辈人关于“山林精怪”的传说——那些会幻化成美女迷惑行人、吸取精气甚至噬人血肉的邪物。狸猫,就是其中最常见的一种!它们善于变化,性情狡黠而残忍,最喜欢在夜间活动,用异香和美貌诱骗猎物……
刚才看到的兽足、绿色的瞳孔、尖锐的牙齿……一切线索都指向那个令人战栗的答案。
他收留回家的,根本不是什么迷路的姑娘,而是一个……东西!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阿义伯!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冷汗如瀑般涌出。他必须逃走!现在!立刻!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手颤抖着伸向门闩。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门闩的那一刻——
“阿叔……”
一个轻柔的、带着睡意朦胧的沙哑声音,突然从他身后极近的地方响了起来!
那声音几乎就贴着他的耳朵!一股冰冷的气息吹在他的耳廓上,带着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异香!
阿义伯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了!他像一尊石像般僵在原地,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搭上了他正要开门的手臂。那触感,柔软却冰冷刺骨,带着绝对非人的寒意。
“你要去哪里?”女子的声音依旧轻柔,甚至带着一丝撒娇般的委屈,“外面那么黑……你答应收留我的……要等我天亮走的……”
阿义伯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咯咯作响。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就贴在他的背后,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一种……毛茸茸的、温暖的触感?完全不似人类皮肤的温热!
“我……我……”他语无伦次,大脑一片空白。
那只手缓缓用力,将他的手从门闩上拉了下来。力量大得惊人,完全无法抗拒。
“回去睡觉吧,阿叔。”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命令口吻,“或者……进来陪我一起睡?”
最后那句话,声音陡然变得极其魅惑,却又混合着一种捕食者般的饥渴和残忍,如同暗夜里盛开的、散发着腐肉气息的妖花。
阿义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恐惧。他知道,自己完了。他招惹了绝对不该招惹的东西。
他被半推半拉着,转过身。女子仰头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天真与妖冶混合的诡异笑容。煤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只有微弱的月光从门缝和墙壁的裂缝中渗入,勾勒出她模糊的轮廓。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散发着淡淡的、幽绿色的光芒。
如同黑夜山林里,盯上了猎物的狸猫。
第二章的结尾,是阿义伯被那双散发着幽绿光芒的眼睛凝视着,一步步退向那间黑暗的、仿佛巨兽口腔般的卧室。门帘无声地晃动,等待着吞噬它的猎物。屋外,山风呜咽,竹影摇动,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正在窃窃私语,等待着屋内的盛宴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