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址现场的混乱与恐慌被强行压制下去,但那股无形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跟随着考古队回到了位于花莲市区的临时研究所。研究所设在一栋老旧的、由日式宿舍改造的楼房里,挑高的天花板下是裸露的木质梁架,白天尚显宽敞,一到夜晚,巨大的阴影便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无声地扩张、扭曲,吞噬着角落的光明。窗外的风穿过年久失修的缝隙,发出呜呜的低咽,像是无数个哀怨的亡灵在窗外徘徊。
那个被防水布层层包裹、严密捆绑的Sakup竹笼,像一个被押解的重犯,由吴教授亲自监督,安置在研究所最深处、原本存放重要文物的“特别处理室”。厚重的铁门关闭时,发出沉闷的“哐当”一声,隔绝了内外,却隔绝不了那无声弥漫的恐惧。空气里,那股从竹笼上带来的、混合着陈腐泥土、腐烂植物和淡淡铁锈的怪异气味,顽固地渗透出来,在走廊里幽幽浮动。
当晚,研究所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晚餐在员工休息室草草解决,没人有胃口,也没人说话。咀嚼声、餐具偶尔的碰撞声,在空旷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阿豪几次想开口活跃气氛,拙劣的笑话刚开了个头,就在众人沉默的注视下尴尬地咽了回去。雅雯低着头,机械地用勺子搅动着早已凉透的汤,眼神空洞地盯着桌面的一点油渍。老陈则显得格外焦躁,不停地搓着手,目光时不时瞟向通往特别处理室的那条幽深走廊。
林佑哲坐在角落,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撒奇莱雅族研究文献汇编,试图从故纸堆里寻找关于“Sakup”和那个禁忌之名“塔达塔大”的蛛丝马迹。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文献记载大多语焉不详,充满象征和隐喻,只言片语提到某些古老祭祀中使用的特殊容器,与“dito”(祖灵)沟通,或用于“安抚”某些强大而危险的“存在”。关于“塔达塔大”,更是只有零星的、模糊不清的传说碎片,通常与“火”、“惩戒”、“不可触碰的禁忌”等词汇联系在一起,如同蒙着一层厚重的、沾满血污的帷幕。
“啪嗒!”
头顶的日光灯管毫无征兆地闪烁了一下,发出短促的电流噪音。所有人都惊得抬起头。
“电压不稳吧?”阿豪故作轻松地说,声音却有点发虚。
林佑哲皱着眉,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天花板。就在他视线移开书本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暗红色光芒,来自特别处理室的方向。那红光并非灯光,更像是什么东西内部燃起的、被压抑的余烬。
“你们……刚才有没有看到……”雅雯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看到什么?”老陈紧张地问,身体微微前倾。
“红光……一闪就没了……走廊那边……”雅雯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成了气音。
阿豪强笑一下:“眼花了吧雅雯?肯定是灯闪的余光。” 但他自己的脸色也明显白了几分。
林佑哲没有说话,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他确信自己看到了。那不是错觉。他合上书本,站起身:“我去下洗手间。”
没有人回应。压抑的沉默再次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林佑哲走向门口,手刚搭上门把手,走廊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咚!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环境中如同惊雷。紧接着,是某种细碎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仿佛有粗糙的东西在金属表面缓慢地刮擦。
休息室里所有人的动作都凝固了。阿豪脸上的强笑彻底僵住。雅雯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老陈猛地站起来,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
“什……什么声音?”阿豪的声音都变了调。
林佑哲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休息室的门。走廊里光线昏暗,只有尽头特别处理室门口上方一盏小小的应急灯散发着惨绿的光晕。那扇厚重的铁门紧闭着,在幽绿的灯光下,门把手和门缝的边缘,似乎……蒙上了一层极其稀薄的、几乎看不见的灰黑色雾气?那刮擦声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那股无处不在的、令人作呕的怪味,此刻似乎更加浓郁了,带着一种……焦糊的气息?
“谁在里面?”林佑哲试探着问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轻微的回音。
无人应答。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里咚咚作响。他一步步向那扇门走去,脚下的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弦上。离门还有几步远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自动亮起,显示着一个未知号码。他拿出来,屏幕闪烁了几下,骤然变成一片雪花噪点,发出滋滋的电流杂音。
林佑哲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停在门前,伸出手,指尖在距离冰冷的铁门还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透过门板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比研究所里空调的温度低得多。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死寂。
绝对的死寂。仿佛门后的空间被完全抽成了真空。不,不对……在那绝对的寂静深处,似乎又隐藏着什么。一种极其低沉、极其缓慢的……脉动?像一颗沉睡千年、即将苏醒的邪恶心脏,在冰冷的金属门后,微弱地搏动着。
他不敢再停留,猛地转身,快步走回休息室。关上门,后背紧紧抵住门板,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样?”阿豪急切地问。
“没人。”林佑哲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可能……是老鼠,或者什么东西倒了。”这个解释苍白得连他自己都不信。
“老鼠能撞出那种声音?”老陈脸色灰败,喃喃道,“不行了……我得走……这地方邪门……”他抓起自己的外套,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休息室。
雅雯看着老陈仓皇离去的背影,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教授呢?教授去哪了?他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们……我们到底挖出了什么东西啊?”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助的恐惧。
林佑哲无言以对。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研究所后巷狭窄而阴暗,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灯光下飞舞着细小的蚊虫。就在老陈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巷口拐角时,林佑哲的瞳孔骤然收缩!
路灯下,老陈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就在那影子的头部位置,毫无征兆地,极其突兀地,燃起了一小簇幽蓝色的、跳跃的火苗!那火苗无声无息,如同鬼魅的磷火,紧紧“粘附”在影子的头颅上!
“啊——!” 雅雯也看到了,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
巷子里的老陈似乎毫无所觉,依旧脚步匆匆地往前走。那幽蓝的火苗在他影子的头颅上摇曳着,燃烧着,没有热量,只有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冰冷恶意。
林佑哲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他猛地推开窗户,对着巷子嘶声大喊:“陈叔!停下!看你的影子!火!火!”
老陈听到喊声,疑惑地停下脚步,回头望来。就在他回头的刹那,巷子里那盏昏黄的路灯,“啪”地一声,毫无征兆地爆裂了!碎片如同黑色的雨点落下,整个巷口瞬间陷入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
“呃啊——!” 一声短促、痛苦到极致的闷哼从黑暗中传来,随即是重物倒地的沉闷声响!
“陈叔!”林佑哲和阿豪同时惊呼,拔腿就往外冲。雅雯瘫软在椅子上,捂着脸失声痛哭。
两人跌跌撞撞地冲到巷口。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黑暗,颤抖着照向地面。
老陈倒在那里,身体蜷缩着,四肢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扭曲姿态。他的脸……他的脸!
林佑哲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咙。阿豪更是“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老陈的整个头颅,从头顶到下颌,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焦黑色!皮肤完全碳化、龟裂,如同被投入烈火焚烧了许久。裂开的缝隙里,露出里面同样焦黑的骨骼!然而,诡异到极点的是,他的头发、眉毛、胡子……这些本该最先燃烧的东西,却完好无损!甚至他身上穿的衣服,除了沾满泥土,也看不到任何被火焰燎烧的痕迹!只有他的头颅,像一个被烧焦的、扭曲的炭块。他的眼睛惊恐地圆睁着,瞳孔早已被烧毁,只剩下两个漆黑的孔洞,直勾勾地“望”着夜空,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所见的、无法理解的极致恐怖。
没有火焰。没有浓烟。没有高温灼烧的气味。只有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皮肉被瞬间极致高温碳化的焦臭,混合着研究所里那股特有的、竹笼带来的陈腐铁锈味,在冰冷的夜风中弥漫开来。
林佑哲的手电筒光柱剧烈地颤抖着,最终无力地垂下,照亮了老陈焦黑头颅旁冰冷潮湿的地面。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僵硬地抬起头,目光越过老陈恐怖的尸体,投向巷子深处研究所那栋在夜色中沉默矗立的老旧楼房。在二楼,特别处理室那扇紧闭的窗户后面,厚重的窗帘遮挡着。
就在他的注视下,那窗帘的缝隙里,极其突兀地,再次闪过一抹暗红色的、如同熔岩般的光芒!那光芒只持续了不到半秒,随即熄灭。
死寂重新笼罩。只有夜风呜咽着穿过空荡的巷子,卷起几片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双看不见的脚,在冰冷的地面上拖行而过。林佑哲和阿豪如同两尊被冻僵的石像,站在老陈焦黑扭曲的尸体旁,被那无声的、来自远古的恶意彻底吞噬。空气中那股皮肉焦臭与竹笼怪味混合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们的脖颈,越收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