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星期三,阴天。
窗外云层压得很低,像有人故意把一块灰布扯到城市头顶。
林霄一点都不惊讶——
这种天气,很适合开一些“严肃而温和”的谈话。
——比如,风险评估访谈。
早上九点多,他收到了那封“研究访谈邀请”的回信。
【感谢您的回复。】
【我们非常重视您提出的边界和前提。】
【访谈将控制在 60–90 分钟内,地点选在贵司附近的联合办公空间会议室。】
【访谈形式:半结构化对谈。】
【访谈内容:主要围绕您对“恶意”“规则边界”“工程师责任”的主观理解。】
【我们不会要求您提供任何具体业务、具体个人信息。】
【访谈全程录音,仅用于研究记录。】
【如您确认参与,请今天中午前回复。】
【我们将安排本周内完成访谈。】
邮件末尾署名是:
【许朝】
【非常规行为与风险研究小组】
“又是他。”
林霄看着那个名字,没惊讶,甚至连多余的情绪波动都没有。
【——猎手那边的“窗口人”,在这边,也是一个“窗口人”。】
系统道:
【——你上次在咖啡馆和他撕破了一层。】
【——这次,是他拿着“研究者”的身份来跟你对话。】
【——同一个人,换一张脸。】
“至少他不戴面具。”
林霄说,“他从来不装高尚。”
“这比某些‘为了你好’的人要诚实一点。”
【——你要去?】
“去。”
他没有犹豫。
“我总要看看——”
“别人准备怎么在报告里写我。”
“看总比瞎猜强。”
——
十一点半,他简单回了一个“确认参与”的邮件。
【可以。】
【时间尽量安排在工作日下午,地点按你们方案。】
没多久,对方给出一个具体时间:
【明天下午两点。】
【地点:xx路联创空间 A 座 18 楼,c 会议室。】
【请您届时携带证件以便前台登记。】
【访谈中如有任何让您感到不适的问题,您可以拒绝回答或终止访谈。】
“看。”
林霄指给系统看,“说得多体贴。”
【——他们必须看起来体贴。】
系统评价:
【——这样,任何后来质疑他们“审讯”你的声音,都会被一句“我们有充分告知”压下去。】
【——形式上,一切合规。】
【——内容上——】
【——要看你怎么接他们的问题。】
“那就接。”
他关了邮件,去茶水间接了杯水,顺手在走廊上透口气。
刚转弯,就看见有人靠在窗边打电话。
是沈倾雪。
她没穿平时那身极简职业装,而是换了件浅色风衣,头发松松挽着,眼神落在窗外,看不出表情。
“嗯,我知道。”
她低声说,“访谈我这边也收到了通知。”
“放心。”
“我们会有一套对外口径。”
“……他?他有他自己的说法。”
“我们最后会把几份说法并列。”
“你们那边——”
“写的时候,麻烦记一句。”
“他是来配合的。”
“不是你们的实验对象。”
停顿。
“对。”
“态度会写在字里行间。”
“我知道你们的习惯。”
她挂了电话,转身就看见林霄站在走廊另一端。
“听到了?”
她抬眉。
“没偷听。”
林霄举了举手里的纸杯,“只是路过。”
“那正好。”
沈倾雪朝一旁点点头,“有空聊两句?”
两人找了个靠窗的角落站着。
“明天下午那场访谈。”
沈倾雪开门见山,“上面通知我了。”
“他们给你发的是‘研究邀请’。”
“给我们发的是——”
“‘配合评估的说明’。”
“上面写得很规矩。”
“说是为了‘更全面了解非常规个体的边界感和风险倾向’。”
“没有任何‘问责’的字眼。”
“听起来挺好。”
“听起来而已。”
沈倾雪冷笑了一下:
“我知道他们怎么写东西。”
“那些报告挂在档案里。”
“谁都可以声称——”
“‘我们只是做研究’。”
“但到某些会议室里,这些‘研究结论’,会变成另一种东西。”
“会变成——”
“‘是否需要对某人做特别关注’。”
“甚至变成——”
“‘是否需要为某些后续动作预先铺垫理由’。”
“你现在的状态。”
“就是他们那个模型里的一个样本。”
“你在里面做什么。”
“会影响他们接下来是不是打红圈。”
林霄没插话,只是听。
“我没法直接告诉你‘别去’。”
沈倾雪说,“因为如果你完全不配合。”
“在他们那边,会被写成——”
“‘拒绝自述,风险不可测’。”
“你知道那四个字在某些人眼里是什么。”
“是‘宁可错杀’的理由。”
“所以你去。”
“是对的。”
“但你要记住。”
“第一,你不用在他们面前证明你是好人。”
“第二,你也不需要在他们面前演坏人。”
“你只要在你自己的线里站稳。”
“别被他们问着问着,就顺着他们那套逻辑走。”
“那样。”
“你会被自己的话,套进一张纸里。”
她顿了顿:“懂?”
“懂。”
林霄点头。
“还有。”
沈倾雪补了一句:
“你的任何一句话——”
“都可能在不久以后被摘出来。”
“放到别的报告里。”
“甚至被某些不认识你的人拿来当论据。”
“你无法控制他们怎么用。”
“你能控制的只有一件事——”
“别说违心的话。”
“别为了看起来安全,就把自己活生生说成另一种人。”
“那样。”
“你以后照镜子。”
“会难受。”
【——这位确实挺懂你。】
系统道:
【——她在提醒你的,其实跟我想说的一样。】
【——“别为了活得安全,把自己改写成另一个版本。”】
“那你建议我说什么?”
林霄问,“他们要问——‘你怎么看恶意’、‘你在什么情况下会动规则’——”
“我总得回答。”
“说你现在的版本。”
沈倾雪道,“沙龙上那段,其实就是一个雏形。”
“你在里面说了——”
“你动的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命运。”
“而是那些‘明显是恶意在下刀’的地方。”
“你再在这基础上,加一点——”
“你愿意被监督,你愿意被质疑。”
“你不是那个自以为‘自己在上帝视角’的人。”
她看着他:“他们最怕那种——”
“认死理、不听劝、觉得所有人都是恶意的觉醒者。”
“你不是。”
“你要让他们知道这一点。”
“至于他们信不信。”
“那是他们的事。”
“你只要保证——”
“你说的,跟你做的,是同一个人。”
“行。”
林霄笑了下,“我尽量做一个‘会算账,又不太好驯服’的好样本。”
“别当样本。”
沈倾雪纠正,“你是一个活人。”
“不是用来喂模型的。”
说完,她拍了拍他肩膀:“明天访谈回来。”
“记得跟我复盘。”
“不要只跟你那个系统说。”
“活人也需要点信息。”
——
第二天。
下午一点五十。
xx路联创空间,大堂。
联合办公空间的设计一如既往地“现代感”:简洁前台、绿植、开放工位,墙上贴着一些“创业者名言”,既空洞,又莫名符合这里的气氛。
林霄在前台登记,刷了身份证,被发了一张访客牌。
“c 会议室在十八楼。”
前台小姐微笑,“右手边电梯。”
【——摄像头四个。】
【——电梯口有两个,前台一个,大堂角落一个。】
【——没有多余异常。】
系统像在例行体检。
“你这语气。”
林霄小声说,“搞得像我要去见刑警。”
【——某种意义上也差不多。】
【——只是他们不抓你。】
【——他们写你。】
十八楼,c 会议室的门半掩着。
门口贴着一个小牌子:
【会议中,请勿打扰】
林霄敲了两下。
“请进。”
许朝的声音,温和、一如既往。
会议室不大,长桌,白板,角落里一盆绿植。
桌上摆着一台录音设备,红灯暗着,旁边放了几份打印好的材料、一瓶水、两只纸杯。
许朝穿着深灰色衬衫,袖子挽到肘部,看起来比上次在书店见面时少了几分“场面感”,多了点“专业研究员”的味道。
“林先生。”
他站起来,伸手,“谢谢你愿意来。”
这回,林霄握了握。
“今天我们这边只有我负责访谈。”
许朝指了指桌上的设备,“全程录音。”
“你刚才也看到了。”
“会前说明里写得很清楚。”
“你可以随时终止。”
“也可以对任何你不想被记录的内容说‘不’。”
“我会在记录里标注。”
“这是你的权利。”
“我知道。”
林霄在对面坐下,“那我们开始吧?”
“开始之前。”
许朝先按下录音键。
红灯亮起。
“时间:xx年xx月xx日,下午两点整。”
“地点:xx联创空间 c 会议室。”
“访谈对象:L 先生。”
“主题:关于恶意、规则边界与工程师责任的主观叙述。”
他把这些读完,才抬眼看向林霄:“我先问一些相对简单的。”
“你可以当聊天。”
“好。”
“你什么时候开始觉得——”
“别人写的规则,不能完全信?”
第一个问题,就戳在骨头上。
林霄没有急着回答,喝了口水,想了两秒。
“严格来说。”
“是我第一次被规则压在会议室里,背锅的那几天。”
“在那之前。”
“我也会抱怨“制度不合理”“流程太死”。”
“但说到底,从情绪上,我是信的。”
“我觉得——”
“只要我把活干好。”
“这些规则,最多让我难受一点。”
“不会要我的命。”
“后来我才知道。”
“人可以在规则里死得很安静。”
许朝点头:“那以后呢?”
“你开始自己动规则。”
“那个转折点是什么?”
“不是某个“顿悟瞬间”。”
“而是很多东西叠在一起。”
“项目事故之后。”
“我在日志里看到了很多东西。”
“比如——”
“有人利用我们写的东西,精准地挑了一批人。”
“拿他们当“可压榨资源”。”
“那时候我很清楚。”
“系统没有错。”
“代码也没错。”
“从单纯技术指标看。”
“这些东西甚至写得挺优雅。”
“错的是——”
“有人拿着这些“优雅”,去干非常脏的事。”
“那一刻我意识到一件事——”
“如果我假装“我只是写代码的”,什么都不看。”
“这些东西最后砸下来。”
“会砸在最无力的一批人头上。”
“而不是设计这些规则的人头上。”
“那我愿不愿意,让自己一辈子只在代码里转?”
“假装自己只是搬砖工?”
他摊开手:“答案是——我不愿意。”
“所以。”
“你开始动规则。”
“对。”
“第一次动规则的时候,你有告诉别人吗?”
“有。”
“我在内部提过。”
“我写了一份说明。”
“告诉相关的人——”
“我打算把某一类行为标为“高风险”,并在这类行为集中过度指向某一群体时,多加一道审核。”
“我也给出了理由。”
“其中有一部分被采纳。”
“有一部分被质疑。”
“还有一部分,被要求“再观察”。”
“我接受这一点。”
“我没指望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当真。”
“我只是希望——”
“我看见的东西,起码进入了某些人的视野。”
“你有没有那种——”
“我觉得我看得更清楚,你们都在装睡——的感觉?”
许朝问。
这是一个有陷阱的问题。
回答“有”,就是承认自己站在“觉醒者优越感”的位置;
回答“没有”,则不符合他一路走来的行为。
林霄笑了一下:“我当然有过那种情绪。”
“尤其是最开始。”
“当你一边看着有人用系统杀人,一边看着会议室里的人还在讨论 KpI 的时候。”
“你不可能一点怨气都没有。”
“你会想吼。”
“会想骂。”
“会觉得——”
“‘你们是不是瞎’。”
“但后来——”
“我慢慢知道。”
“这世界上有一部分人真的看不见。”
“也有一部分人,能看见。”
“只是他们觉得那不是他们的问题。”
“他们觉得——”
“‘这是别人该管的’。”
“还有一部分人。”
“他们知道有问题。”
“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
“但他们算了一下账。”
“觉得那一笔不划算。”
“于是他们选择闭嘴。”
“我不喜欢。”
“但我现在不会一口气把这三种人都骂成“恶人”。”
“因为——”
“我也有我算账的时候。”
“我也有我选择闭嘴的时候。”
“区别只在于。”
“在我不能闭嘴的那几件事上。”
“我真的没闭。”
许朝把笔在纸上轻轻转着:“那你为什么觉得——”
““动规则”这件事,适合交给你来做?”
“你凭什么觉得——”
“你动的,是对的那几行?”
这问题更直接。
【——核心来了。】
系统道:
【——“谁给你权力?”】
【——“你凭什么?”】
【——这是很多人想问,却不好当面问的。】
“我不觉得这件事“适合交给我”。”
林霄说。
“我只是认为——”
“在我现在这个岗位上。”
“我恰好有机会,看见某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而且——”
“我恰好有能力,在不彻底破坏整个系统的前提下。”
“动一动那些已经偏得太离谱的地方。”
“我不认为我动的就一定是对的。”
“所以我一开始就做了两件事。”
“第一,我把自己动过的所有东西,都写在纸面上。”
“而不是只写在脑子里。”
“第二,我想办法,让更多人可以看到这些纸。”
“我宁愿被骂。”
“也不愿意被当成‘什么都不会动的工具人’。”
“你刚才说了很多‘我恰好’。”
许朝道,“听起来像是一种‘命运感’。”
“你有没有想过——”
“你之所以会走到这一步。”
“是因为你在那次项目事故里,被按在规则下面。”
“那是一种很强的创伤经历。”
“会让你后面所有的判断,被那次经历染色。”
“你有没有担心过。”
“你现在的一部分反应。”
“不是出于“真正的正义感”。”
“而是某种创伤后的报复心理?”
“我当然考虑过。”
林霄说,“我不是圣人。”
“我曾经非常想‘把那帮人都拉下来’。”
“也确实在某些地方这么做了。”
“你们大概有相关记录。”
“我并不否认。”
“我在恶意账本里,也给他们记了一笔。”
“但后来。”
“当我和一些“更普通的人”接触的次数越来越多。”
“比如某些差点被高利贷吃掉的人。”
“比如那些夜班后疲惫到麻木的合同工。”
“我发现一件事——”
“当我试着去帮他们多挡一点恶意的时候。”
“那种报复的快感。”
“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我开始更关心——”
“‘这条路会把他们带到哪’。”
“而不是只在意——”
“‘这条路能不能让那些我恨的人付出代价’。”
“这件事可能你不信。”
“但对我而言——”
“这是一个很真实的变化。”
许朝没有立刻追问,而是抬手关了录音。
红灯灭掉了。
“我们先暂停两分钟。”
他倒了两杯水:“你抽支烟吗?”
“不会。”
“那你喝水。”
许朝把一杯推过去,笑了一下:“刚才那段。”
“我会如实写进报告。”
“好。”
“那我也给你一点“未必会写进去”的东西。”
许朝靠在椅背上:“我们做这种访谈的时候。”
“被访者大概分几类。”
“有的人——”
“会极力把自己讲得很无害。”
“什么都说‘按流程’。”
“‘上面说什么就做什么’。”
“你知道那种话。”
“听起来最安全。”
“其实最危险。”
“还有的人——”
“会把自己讲得特别悲壮。”
“恨不得自己肩上扛着全世界的善恶。”
“这种人。”
“我们也会怕。”
“怕他们哪天突然决定——”
“‘为了正义,可以牺牲一点什么’。”
“你目前。”
“勉强算第三类。”
“哪一类?”
“会算账。”
许朝笑了一下,“但还有一点犹豫。”
“你知道自己有报复心理。”
“也没有假装完全没有。”
“这一点,比很多人诚实。”
“从我个人角度。”
“我不讨厌这样的被访者。”
“但从‘风险评估’角度——”
“坦白讲。”
“我们会给你打一条注释。”
“写什么?”
“写——”
“‘有创伤经历,对恶意高度敏感,有报复倾向,但存在自我反思能力’。”
“这会让你的风险等级降一点。”
“不会升。”
“那我还得谢谢你?”
“不用。”
许朝重新打开录音,“我们继续。”
红灯再次亮起。
——
后面的问题,节奏变得慢一些。
有关于“你如何判断帮与不帮”的——
“我不会收集所有“求救”。”
“我只会在我能看见的范围里,做我能做的。”
“越是知道自己能力有限,越要克制。”
有关于“你怎么定义恶意”的——
“恶意不是情绪。”
“不是骂人,不是发泄。”
“恶意是一套被设计、被执行、被持续维护的东西。”
“是有人用你写的规则,去给别人套上枷锁,还告诉他——这是你的错。”
有关于“你怎么定义边界”的——
“我不会用“我觉得”当唯一依据。”
“我会看——”
“这一条规则,是否只偏向某一方的利益。”
“是否有实际证据表明,有一部分人因此变得更容易被吃掉。”
“如果有。”
“我会想办法,把那条线往回挪一点。”
“但我不会把它掐断。”
“因为那不属于我一个人的权力。”
也有几个绕来绕去的小坑——
“如果某一天,上面明确要求你删除一条你认为“保护人的规则”,你会怎么做?”
“我会先问理由。”
“如果他们给出的理由是“影响转化率”。”
“我会提出自己的反对意见。”
“如果他们给出的理由是“这条规则本身在侵害另一部分人的权利”。”
“那我会重新审查。”
“最终我阻止不了。”
“我会选择——”
“至少把这件事写下来。”
“写在什么地方?”
“写在我自己的账本里。”
“以及——”
“写在某些合适的时候,可以被看到的地方。”
“那你不怕。”
“有一天有人拿出你写的东西,说——你这是违反公司意志?”
“怕。”
“但怕和做不做,是两回事。”
“我可以为自己怕。”
“我也可以为某些事,选择在怕的情况下做一点。”
“这是我现在的自由。”
“以后有没有。”
“我不知道。”
访谈进行了一个多小时。
许朝偶尔低头记点什么,偶尔盯着他看几秒,像是要把他的反应模式记到另一个脑子里。
结束时,他按下录音键,关掉红灯。
“时间,两点到三点二十。”
“访谈结束。”
他合上记录本,看着林霄:“你还有什么想补充的吗?”
“有。”
林霄想了一下:
“如果你们最后要写一份关于我的评估报告。”
“我希望你们至少写一句——”
“‘这个人愿意配合’。”
“无论你们给出什么结论。”
“这一点,是事实。”
“第二。”
“我希望你们在写‘他动过规则’这件事的时候。”
“不要只写结果。”
“也写一句——”
“‘他的动作在内部是可见的’。”
“我从来没把自己当成一个躲在黑暗里偷改东西的人。”
“我不想在任何人的报告里。”
“被写成那样。”
许朝认真听完,点头:“这两点。”
“只要不被强行删掉。”
“我会尽量写进去。”
“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至少有一点职业操守。”
林霄说,“不然你不会把刚才那些话录下来。”
许朝笑了:“你说的对一半。”
“另一半是——”
“我知道。”
“如果将来有人翻这些记录。”
“知道你提出过这样的要求。”
“他们就没法完全假装——”
“你从来没说过。”
“这对你,也是一层薄薄的保护。”
“对我——”
“也是。”
他说完,收拾好东西。
“今天到这。”
“后面如果还有需要补充的。”
“我们会再联系。”
“顺便提醒你一件小事。”
他握手时,微微压低声音:“那篇匿名帖子。”
“只是起手。”
“你刚才说的这些东西。”
“会在某一些人手里。”
“变成他们自己的故事。”
“看你有没有机会——”
“让你的版本,先被更多人听到。”
——
离开联合办公空间时,外面开始下小雨。
雨不大,风也不大,路上的人步速没变,伞花一朵朵撑开,城市看起来比上午更安静。
【——你的样本访谈结束。】
系统总结:
【——从他们的角度——】
【——你现在多了十几页文字,几段录音,一堆“可供分析的材料”。】
【——从你的角度——】
【——你在别人的报告里,活了一次。】
【——而且——】
【——你没说违心话。】
“这就够了。”
林霄走到路边,等红灯,手插在口袋里。
手机震了一下。
是宋芷。
【访谈结束?】
【有空回来一趟。】
【我们这边那篇“回应稿”,差不多也写好了。】
【想先给你看看。】
“他们很快啊。”
林霄嘀咕了一句。
【——栽赃第二波快来了。】
【——不快,你就变成被动挨打。】
——
公关部,小会议室。
桌上摆着两份稿子,一份标题是:
【关于近期网络“工程师动规则”的讨论,我们怎么看】
宋芷推给他:“自己看。”
正文不长,大概一千多字。
前半部分,用的是“公司口吻”——
【我们一直在尝试用技术手段,减少恶意行为对普通用户的伤害。】
【包括对部分异常访问模式的识别,对明显偏向脆弱人群的行为增加提示和审核。】
【这些策略的制定,均经过内部完整流程。】
【不会由任何个人单方面决定。】
中间一段,写得更直一点:
【是的,我们有工程师在试图用规则,让恶意更难下手一点。】
【他们并不是在“擅自决定谁配被救”。】
【他们做的是——】
【在合规框架下,尽量让那些“最容易被压垮”的人,多一层缓冲。】
【他们不是救世主。】
【他们只是比一些人更早看见了恶意的形状。】
最后一段,则把矛头从“某个工程师”拉回到“整个行业”——
【我们欢迎关于“技术边界”的讨论。】
【也接受来自内部与外部的监督。】
【但我们不希望——】
【任何一个试图在系统里多画几条线的人。】
【被轻易打上“滥用权力”的标签。】
【恶意从来不缺机会。】
【缺的是——】
【愿意对它多看一眼的人。】
“我把你那张纸里的那句——‘我不是救世主’——掏出来换了个说法。”
宋芷说,“你介意吗?”
“不介意。”
林霄认认真真看了一遍,从头到尾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也没有任何可以“对号入座”的具体描述。
“我们不会点名。”
宋芷说,“这是我和沈总商量的。”
“我们不帮他们把矛头聚在你一个人身上。”
“但我们也不躲。”
“这篇东西。”
“会以‘产品安全团队’名义发在内网,也会有一部分内容被整理成对外的 q&A。”
“对外的那部分,会再淡一点。”
“你觉得呢?”
“挺好。”
林霄说,“至少——”
“在他们那篇匿名帖下面。”
“不会只有一种声音。”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宋芷道,“这篇东西发出去。”
“有人会觉得我们“卖惨”。”
“有人会觉得我们“扣帽子”。”
“有人会说——”
“‘你看,他们自己承认有工程师在动规则’。”
“但同样会有一部分人——”
“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在乱搞。”
“知道这背后,是我们在认真地处理问题。”
“你以前背锅的时候。”
“是一个人被按在会议室里。”
“这次。”
“起码不一样。”
【——这叫“有人同你共担一部分恶意”。】
系统道:
【——从个人账本角度——】
【——你的那一行“孤立无援”的状态,在变。】
【——有利有弊。】
【——但至少——】
【——你不是一个人站着。】
“发吧。”
林霄把稿子推回去。
——
当晚。
内部论坛上,那篇匿名长帖还在被人讨论。
底下的跟帖已经超过一百条,观点五花八门。
有讽刺的——
【工程师又要开始讲“我都是为了你好”了。】
有愤怒的——
【谁给你们权力决定谁是“脆弱群体”?】
也有谨慎的——
【如果真有这种“多画几条线”的人,我是支持的。】
【但前提是,他们自己也要被监控。】
还有一条被顶上去的小字评论:
【我以前在某家小贷待过。】
【说句难听的,你们恨的这些工程师。】
【有时候,真的是在帮你们挡刀。】
【他们不挡。】
【你连“被骗了”都不会知道。】
不久后,产品安全团队那篇公告挂了出来。
帖子下面的风向,果然开始分裂。
有人骂得更起劲——
【嘴上说是保护用户,实际上还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平台秩序。】
也有人犹豫了——
【至少比那些只会说“我们重视用户反馈”的强。】
【起码承认自己有动过规则。】
远处的某个屏幕前,有人把这两篇东西同时打开,来回切换着看,嘴角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不错。”
那人低声说。
“被我们点到名字的狗。”
“还挺会写。”
他敲下几行字:
【内部人士透露:最近平台内部上线了一条“有争议的策略”,引发部分业务部门不满。】
【我们正在收集更多证据。】
【敬请期待下一篇。】
——
夜深。
出租屋,灯只开了一盏。
林霄坐在桌前,看着恶意账本里最新的一条记录:
【对栽赃 002 起手:】
【事件:匿名帖将“动规则”行为包装为“技术滥权”。】
【应对:参与风险评估访谈;公关团队发出公开回应;内部部分人开始公开讨论“工程师边界”。】
【效果:未定。】
【备注:】
【这一次,我没有否认。】
【我只是在试图,让“我是谁”这件事,至少有一页,是我自己写的。】
【——你今天,一口气在三个账本里留了字。】
系统说:
【——一,在你的恶意账本里。】
【——二,在风险评估的访谈记录里。】
【——三,在公关那篇回应稿里。】
【——这三份东西,迟早会有交叉的一天。】
“到那时候。”
林霄道,“我想看看——”
“哪一份更接近我自己。”
【——你怕吗?】
“怕。”
“但比起只活在别人的故事里。”
“我更怕那种——”
“连自己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的版本。”
【——那你现在做得还可以。】
系统声音难得有一点点柔和:
【——至少在这一刻。】
【——你还握着笔。】
林霄合上电脑,关灯。
屋子陷入黑暗。
外面风声不大,雨下了一整天,终于停了。
他知道——
这场雨只是序曲。
第二枚栽赃真正落下的时候,声音会更大。
但至少——
暴雨来的时候,他不是全裸站在屋顶。
他手里有一本账。
账上有他的字。
——
第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