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共创第一次会
周五上午,十点整。
总部 24 层的 创新会议室。
这间会议室很少开放,隔音极好,门外还有一道电子锁。墙上挂着一句时髦的标语:
「共建·共治·共享」
大多数时候,它被用来接待政府代表团,或做一些“不适合放在公开会议记录”的讨论。
今天,它第一次对工程师群体开放。
十几人围成半圆坐好。
林霄走进去时,已经有人在低声议论:
“嗨,那位就是 L 吧。”
“现实里比我想象年轻。”
“你小声点,房子里可能有十几个麦克风。”
“靠……也是。”
会议桌中央摆着一份厚厚的卷宗,上面写着:
《工程师行为治理体系(试点)· 初稿 V0.1》
顾行站在圆桌最前。
她没穿昨日西装,而是一件偏柔和的浅米色上衣,像是刻意降低压迫感。
“大家都到了,那我们开始今天的第一次共创会。”
她停顿了半秒,看向技术代表区:
“特别感谢 L 今天愿意参加。”
“我们风控、人力都很认可你对体系的洞察力。”
“当然,也知道你有所顾虑。”
“所以今天——”
她扫了全场一眼:
“我们不讨论抽象的理念。”
“我们直接从体系里最具争议的一条开始。”
屏幕亮起。
标题醒目得像一句判词——
【第六条:工程师“越界行为”判定模型】
全场瞬间安静。
有技术同事小声嘀咕:
“……我靠,一上来就是这个?”
“他们到底想干嘛?”
顾行打开第一页。
“这是 VRE 第二版之后,我们风控中心提出的模型草案。”
“目前内部争议很大。”
“所以我们决定拿到共创会上,让所有代表一起讨论。”
她点开内容。
四个大字直接映入眼帘:
越界干预
下面是一段定义:
【指工程师在缺乏授权、缺乏场景理解或缺乏充分证据的情况下,通过个人判断影响、修改或阻止业务流程、用户行为或规则执行的行为。】
这段话一出,工程师区瞬间炸了。
“这写的也太宽了吧!”
“那我们以后看到明显的风险,也不能阻止?”
“缺乏授权?什么叫缺乏?授权是写出来还是口头?”
“这条定义要写进体系?那不是……所有工程师都可以被‘越界’?”
有人深吸一口气:
“这个定义一落地,整个工程师群体没一个干净的。”
气氛逐渐紧张起来。
顾行却不急,轻轻敲了敲桌面:
“这就是我们要讨论的。”
“它的确危险。”
“也的确需要修。”
“但你们要知道——这条并不是我们风控想写。”
“是监管侧对我们提出的要求——”
她顿了顿:
“——『你们工程师不能总自作主张。』”
会议室里的技术同事安静了两秒,然后爆发出轻微的嘘声。
顾行继续:
“所以现在我们要考虑的问题是——”
“在监管要求的框架下。”
“我们能不能把这条定义修成既能满足监管要求,又不至于毁掉工程师日常工作的版本。”
她抬头,目光落在林霄身上:
“L,你是我们这里最有经验,同时也经历过这条模型实际使用的人。”
“你怎么看?”
会议室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他。
甚至有工程师偷偷把录音笔塞进口袋,准备记重点。
林霄坐直身体。
系统轻轻提醒:
【——这不是简单表达意见。】
【——你说的每一句,都可能写进最终体系。】
林霄沉默三秒,说:
“我先从这个定义本身说起。”
“它的问题有三个——”
“第一,它把“行为”与“结果”混在一起。”
“第二,它把“授权”写得过于模糊。”
“第三,它没有区分不同场景下工程师的职责边界,导致所有判断都可能被视作越界。”
全场点头。
顾行微微挑眉:“继续。”
林霄指向屏幕:
“比如第一句——”
【工程师在缺乏授权、缺乏场景理解或缺乏充分证据的情况下……】
“工程师对一个流程的判断,本来就不可能“完全理解全部场景”。”
“因为我们看到的是系统流转,而不是业务链的每一个人。”
“如果“缺乏场景理解”也算越界。”
“那工程师连‘暂停一个疑似异常的请求’都不能做。”
“那也就意味着——”
“任何风险在落地前,我们不能提前拦住。”
技术组爆发小范围掌声。
有人小声说:“太精确了。”
顾行认真听着,没有打断。
林霄继续:
“第二个问题:授权。”
“工程师有明确的岗位授权——保障规则执行、保障风险不被放大。”
“这本身就是授权。”
“我们不是业务人员,但我们在系统层面负责‘阻止错误继续发生’。”
“如果规则写成——‘未经业务同意不能动规则’。”
“那这条规则就等于废了。”
“因为——”
“任何真正危险的行为,都是业务先看起来没问题的时候发生的。”
“靠业务先承认自己做错了再去拦?”
“太迟了。”
会议室里有工程师想站起来:
“说得太对了!”
系统评价:
【——不是“对”。】
【——是“完美击中工程师群体的共同情绪点”。】
顾行看着他,眼神复杂了一秒。
“第三个问题。”
林霄翻到下一页:
“你们的定义里,缺乏区分度。”
“所有越界干预行为都被写成一种。”
“但实际上应该至少分成三种:”
他用笔写下:
【1)善意干预】
【2)灰区干预】
【3)恶意干预】
工程师们几乎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有的甚至偷偷举起手机拍照。
顾行抬眼:“你说的善意干预,是哪种?”
“就是——”
“当工程师发现某个行为可能造成严重后果,而业务方不知道、不在意或来不及处理时。”
“工程师允许在不改变最终决策权的前提下,执行**‘暂缓’、‘暂停’、‘提示’**等行为,防止问题进一步扩大。”
“这叫善意干预。”
“不是越界。”
“应该受到保护。”
会议室某个角落传来压抑不住的“好!”的声音。
顾行点头:“灰区干预呢?”
“灰区干预,就是工程师的动机不明确、行为不符合流程,但结果上没有造成损害。”
“这种要记录,但不能定性为越界。”
“要看是否存在‘重复发生’的趋势。”
顾行:“那恶意干预?”
林霄淡淡道:
“这条你们已经写得很清楚。”
“——‘在明知会造成风险的前提下,为了个人目的或者组织利益,故意改变系统行为’。”
“这确实该算越界。”
“甚至应该作为红线。”
顾行轻声说:
“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们应该把模型从‘一种越界’变成三种干预?”
“并且善意干预属于保护对象?”
“是。”
林霄看着她:
“因为工程师做判断时的动机、场景和后果,不可能用一把尺子量。”
“如果你们把定义写得太宽——”
“那未来所有工程师都会选择——”
“‘不干预’。”
“因为干预有风险,不干预没风险。”
“但你想想——”
“不干预的代价,比干预失败要高得多。”
顾行没说话。
全场安静得能听见笔尖的摩擦声。
系统低声说:
【——她被你说服了一半。】
【——但她还需要一个“体系上的理由”。】
果然,顾行合上笔,问:
“那从治理角度讲,我们怎么区分“善意”和“灰区”?”
“你提的区分法,听起来很合理。”
“但要落地图谱,需要更明确的边界。”
林霄看向屏幕,缓缓道:
“两个标准。”
“一个叫**‘可验证动机’**。”
“一个叫**‘可逆性原则’**。”
会议室像被点亮一样,所有工程师身体前倾。
顾行也坐直了。
“说说看。”
林霄把笔放到桌上:
“所谓可验证动机——”
“是指工程师要对自己的行为写明:”
“我为什么这么做。”
“我根据的是什么数据、什么日志、什么证据。”
“如果动机写得清楚。”
“不靠‘事后解释’。”
“那叫可验证。”
“这类行为更可能是善意干预。”
“第二是可逆性原则。”
“如果你做的动作,是‘可逆的’——”
“比如暂停、提示、临时隔离。”
“它不是直接导致业务损失的。”
“只是在‘争取时间’。”
“那也应当被认定为善意干预。”
“正因为它没有‘不可逆的伤害’。”
工程师们纷纷点头。
顾行喃喃道:
“可验证动机……可逆性原则……”
她突然抬头,语气带着一点真正的惊喜:
“这是风控体系里少见的‘工程师视角’逻辑。”
“但它非常有道理。”
“也是监管愿意接受的。”
林霄闭口不谈“恶意干预”,那部分不需要他补充——因为那是风控的领域。
而他真正做的是——
为工程师争取空间。
会议室的其他风控人员也开始低声讨论。
其中一个沉声说:
“……他这个逻辑可以用。”
“而且确实能避免以后“善行被处罚”的问题。”
另一个点头:
“监管那边最怕工程师乱来。”
“但如果我们能把“可逆性”作为界限,他们理论上不会反对。”
顾行重新看向林霄:
“你的意思是——”
“治理体系不是为了阻止工程师干预。”
“而是为了在工程师必须干预的时刻——”
“保护他们不被算账?”
林霄点头:
“对。”
“真正危险的工程师,不会写动机。”
“不会留下日志。”
“不会遵循可逆性。”
“他们的行为,本身就在试图逃避记录。”
“而真正的好工程师——”
“会写备忘。”
“会记录过程。”
“会告诉别人:‘我为什么这么做’。”
“所以体系应该保护他们。”
“不是惩罚他们。”
会议室里不知是谁轻轻鼓起掌。
然后,更多掌声响起。
虽然声音不大,但情绪很明显:
——这是工程师群体第一次在规则制定桌上发出自己的声音。
顾行抿了抿唇,像是在压住情绪。
她忽然问:
“你为什么这么清楚这些边界?”
“你以前做过类似体系吗?”
林霄摇头:
“没有。”
“但我知道——”
“如果我当初能写得更清楚一点。”
“有些报表可能不会被剪辑得那么难看。”
顾行愣住。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那份着名的 VRE 附录。
——那份写了他所有偏误模型的文件。
“……”
顾行看了他很久。
然后她轻轻叹了口气。
“L,你知道你现在做的是什么吗?”
林霄:“什么?”
“你在做的不是‘工程师治理体系’。”
“你在做的是——”
她认真而缓慢地说:
“工程师自救体系。”
“我们原本只想建立一个“管理工程师的模型”。”
“现在它更像是——”
“保护工程师不会因为善意被写死的模型。”
“这……不是我们原本预料的方向。”
会议室又静了几秒。
然后有人轻声说:
“……我觉得这方向挺好。”
另一个人附和:
“至少以后我们拦住bug不会变成罪。”
有人发了条更大胆的:
“这要是真能落地,我愿意拿这十年 KpI 换。”
工程师区笑声连连。
风控区却明显沉默了一下。
他们察觉到——
这条规则如果这么改,会削弱他们手里的部分权力。
顾行注意到了。
她立即转向风控席:
“你们怎么看?”
风控研究中心的副主任,姓周,沉思几秒,说:
“如果我们按这个模型区分‘善意’‘灰区’‘恶意’。”
“确实会减少工程师“无妄之灾”的情况。”
“但问题是——”
他看向林霄:
“这个模型里,你给工程师留下的空间太大。”
“如果有些工程师利用‘善意’作为理由,不断尝试干预不同流程,会导致风控难以追责。”
“换句话说——”
“你这东西,在保护‘好工程师’的同时,也可能让‘边缘工程师’钻空子。”
会议室气氛再次紧张。
所有人都看向林霄。
系统低声提醒:
【——这是风控的第一轮反击。】
【——他们在说:你的体系会导致“权力失控”。】
林霄没有急着回答。
他翻开模型草案,写了两个字:
冷却期
全场一愣。
风控副主任皱眉:
“什么冷却期?”
林霄解释:
“所谓冷却期,就是——”
“如果某个工程师在短时间内多次提出干预建议,无论善意还是灰区,都需要自动触发一次团队复核。”
“复核不是惩罚。”
“是提醒。”
“也是在告诉他:你可能进入了某种心理模式。”
顾行眼睛一亮:
“你是说——”
“像‘情绪冷却机制’那样?”
“工程师如果连续看到问题,短期内敏感度会越来越高。”
“适当让他停下来,是保护,而不是限制。”
“对。”
林霄点头:
“善意干预确实应该存在。”
“但也不能无限放大。”
“冷却期是为了——”
“让工程师在‘连续高敏时刻’得到一种‘外部的刹车’。”
“而不是让风控直接判定他‘越界’。”
风控副主任沉默几秒,忽然说:
“……这能用。”
“我们风控其实最怕的不是善意。”
“最怕的是‘连续性情绪决策’。”
“如果冷却期可以阻断这个风险。”
“那我们可以接受。”
顾行露出微笑:
“很好。”
“那这条争议最大的模型,就能继续往下推进。”
她写下一行:
【善意干预:保护】
【灰区干预:记录】
【恶意干预:处置】
【连续干预:冷却】
全场第一次出现一种真正的——
“我们在写一套能活下去的规则”的感觉。
系统轻声说:
【——你看到了吗?】
【——这是你参与共创的第一个“实质性成果”。】
【——一条未来会写进体系的规则,被你改写了。】
顾行把内容存入文档:
“今天的共创会。”
“我们就只讨论这一条。”
“因为它是最关键、最危险、也是最需要修的。”
“而你们给出了一个我们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方向。”
“我会把这次讨论内容完整记录,并提交到试点小组。”
“接下来的几条——”
她扫了眼林霄:
“我们会继续需要你的参与。”
会议结束。
所有工程师都围上来。
“L,你刚才那段太绝了!”
“妈的,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被骂的,而是被听见的。”
“‘可验证动机’这句我记下了,回去我也要写日志。”
“那条‘冷却期’是真的牛。”
“有些时候我们确实上头。”
“让系统来帮我们刹车,比让风控来骂我们好多了。”
有人甚至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次我们算看到希望了。”
“要不是你,我们今天肯定被怼得抬不起头。”
林霄只是淡淡点头,没有多说。
系统却轻声说:
【——很好。】
【——你本来只是想保护一个人。】
【——如今你保护的是一群人。】
【——这,就是“共创”的真正意义。】
他看向手里的会议资料。
上面用红色标注着:
第二十九章 · 共创第一次会
不。
那是别人写故事的方式。
林霄自己的恶意账本,则在当晚写下:
【共创记录 · 序列 001】
《越界行为判定模型》修订建议:
三类干预区分
可验证动机
可逆性原则
冷却期机制
意义:
为工程师保留干预能力
将善意与恶意彻底拆开
提供真正的保护框架
避免 VRE 第二代滥用
备注:
这是我第一次让规则向工程师的方向移动了一厘米。
很小,但真实。
写完这句,他忽然想到一句话:
“如果无法改变系统,那就改变系统改变我们的方式。”
他轻轻合上账本。
下一章,将会更难。
因为风控不会坐视不管。
猎手,更不会。
但至少——
今天工程师不是被写的人。
而是写规则的人。
——
第二十九章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