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第一日,江南便断了雨迹。天空澄澈得没有一丝云絮,太阳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悬在头顶,烤得田土纷纷裂出细纹,如龟壳般纵横交错。后院的梨苗前几日才抽出嫩叶,这会儿已经蔫蔫地卷了边,像是莫名遭了场霜劫。白真蹲在苗旁,握着一只破旧的木瓢,小心地将水浇向根部。可那水刚一落地,就嘶地一声被干裂的土吞尽,连叶尖都未能沾湿半分。
“这样浇没用。” 阿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正挑着两桶水迈入院门,桶绳深深勒进肩头,将那片皮肤磨得发红。“河边的水眼下还够用,我打算从后院挖一条渠,直接引水过来。”
挖渠是从后院直达河边,足足两丈远。阿颜脱下外衫,拿起铁锹,一锹一锹掘进干硬的泥土。土块四溅,沾在他的脸上、颈间,汗水则沿着下颌一滴滴落下,砸在越挖越深的渠底,很快晕开一小片深色。白真挽袖上前想要帮忙,却被阿颜轻轻按住。“别沾手了,”他喘着气说,“你去镇上买些陶管,咱们把渠接起来,不然水还没流到,就全都漏光了。” 他从怀里摸索出几枚铜板,郑重地放进白真手中——那是他前几日帮李大叔劈柴换来的。在这人间,银钱需得拿力气去换,不像当初在桃林时,金银珠玉,不过一念之间便能凝化。
白真攥着铜板往镇上去。路面碎石嶙峋,硌得他脚底生疼。途经那座香火寥落的龙王庙,只见镇上三五老人俯首跪地,虔诚跪香祈雨。白真迟疑片刻,也跟着屈膝跪下。膝盖抵着被晒得发烫却又透着凉意的石砖,一跪便是两个时辰。可天空依旧湛蓝,没有一丝雨意,只有热风卷起尘土,扑得人满面干涩。他想起在桃林时,只需指尖轻凝云气,便能招来一场甘霖,润泽四方;而如今,他却只能同这些凡人一样,跪在庙前,等待一场不知是否愿意降临的雨——原来人间所谓的“顺逆”,从来不由自己,只能低头听天由命。
等他返回院中,见阿颜已将水渠挖至河边,正弓着腰往渠底铺设陶管。他的手掌被磨出一道口子,血混着泥渗进陶管的缝隙里,却只随意缠了块布巾。见白真回来,他抬起头,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快好了。你去把梨苗根边的土松松,待会儿水引过来,才好沁进去。”
白真依言蹲下身,以指尖轻轻拨开干硬的土块,触到那龟裂得扎手的土壤时,忽然觉得眼眶发热——这不是仙术能化解的困境。没有咒语可念,没有云气可召,只有一锹一锹地挖土,一瓢一瓢地浇水,靠着手上的茧、肩头的痛、和不肯回头的坚持,才能一寸一寸熬过去。
天色暗下来时,渠水终于沿着陶管汩汩流进后院,缓缓漫过梨苗的根茎。阿颜累得坐在泥渠边,将双脚浸入水中,舒了口气笑道:“你看,求雨不如自己引水。凡人的日子,再难,总得靠自己亲手挣来。” 白真默默挨着他坐下,脚边的水沁着凉意,却让他心里暖得发颤。恰在此时,一只毕方翩然落在梨枝上,尖喙轻巧地啄走一片正啃叶的虫子。它的羽翼上沾着些许露水,仿佛也在为这来之不易的清水轻轻庆贺。
那一夜,他们并肩守在梨苗旁,看着蜷曲的叶片一点点舒展。阿颜从怀里摸出一只梨——是前几日从镇上用柴换来的,切成两半,递了一半给白真:“在人间过夏天,有口凉梨吃,便觉得很满足了。” 白真低头咬了一口,果肉清甜中带着微酸,滋味简单,却远比在桃林时用仙术冻存的鲜果更加真实、更牵动肺腑。
原来人间的“满足”,从来不是凭空而得,是亲手挣来的——哪怕只是这样一口凉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