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汇成一条流动的星河。
沈恪开着车,平稳地行驶在前往雅妍医院的路上。车内暖气开得足,隔绝了窗外的寒意。
蒋凡坤霸占着副驾驶,手指在手机上飞快地处理着工作消息。
林晚星则窝在后座,抱着一个柔软的抱枕,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车内流淌着舒缓的轻音乐,气氛安宁。
沈恪的目光掠过车内后视镜,看了眼后座那个显得有些百无聊赖的身影,打破了沉默,声音温和:“对了,有件事你们可能感兴趣。”
“嗯?”蒋凡坤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习惯性地接话,“恪神有何指教?”
“宁医大家属院那套老房子,”沈恪语气平常,像在谈论天气,“中介刚通知我,租出去了。”
蒋凡坤挑眉,来了兴致:“哟?哪位大神这么有眼光,接手了我们曾经的革命根据地?”
沈恪嘴角微扬,透过后视镜看向林晚星,清晰地吐出两个字:“许原。”
“许原!?”后座原本有些蔫儿的林晚星瞬间坐直了身体,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被注入了活力,“班长大人?!天哪,他行动力也太强了吧!”
她想起前些日子一起整理胸痛中心资料时,许原还一边核对数据一边感慨:“好久没尝到蒋老师那几道独家地方菜了,想想都流口水。”没想到他转头就租下了曾经承载着那些美味和欢笑的房子。
蒋凡坤闻言也乐了,带着点与有荣焉的得意:“许原这小子,可以啊!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当初的聚会太成功,让他念念不忘了。”
他话锋一转,带着前辈式的点评,“不过说真的,这小伙子是块料子。一起统计胸痛中心资料那段时间,能看出来,他不是机械地填数字,是真的带着脑子、长着心在理解和学习。才大一,对心脏病的不少知识点已经摸到门道了。”
他说着,习惯性地想点醒身边这个看起来总有点“没心没肺”的小丫头,侧过头对林晚星说:“记住啊,丫头,干活得长心。不用心,那跟拉磨的牛马有什么区别?光使力气不走心,可不行。”
林晚星不喜欢蒋凡坤这种带着比较意味的说教,虽然知道他是好意,但听着就是有点不得劲。她皱了皱鼻子,没吭声,只是伸出没受伤的右手,轻轻拍了拍驾驶座沈恪的肩膀,传递着一个无声的求助信号。
沈恪透过后视镜将她的小动作和小情绪尽收眼底。他目光依旧平稳地看着前方路况,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抚平毛躁的温和力量,清晰地传入后座:
“牛马低头看的是磨盘和草料,”他顿了顿,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我们晚晚抬头看的,是活生生的人,和人心里的悲喜。路不一样,看到的风景自然不同。”
不是优劣之分,而是路径之别。他认可的是她那份或许不够“专业”、却足够赤诚的共情能力。
这句话像一阵暖风,瞬间吹散了林晚星心里那点小小的不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深深理解的熨帖和一种“无论我怎样,在他眼里都有独特价值”的无条件接纳感。
她心里那点小委屈立刻化成了甜丝丝的泡泡,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抱着抱枕,重新窝回座位里,感觉车里的空气都变得更暖了。
蒋凡坤被沈恪这话噎了一下,张了张嘴,想反驳又觉得无从下口,最终只能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低声咕哝了一句:“……你就惯着她吧。”
沈恪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稳稳地将车拐进了雅妍医院的地下停车场。
战秋阳的办公室弥漫着淡淡的雪松香气,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咖啡香气。他早已等候在此,见到三人,笑着招呼他们坐下。
检查过程细致而安静。战秋阳小心翼翼地拆解着林晚星手腕上最厚的敷料,动作轻柔专业。当那道愈合后的疤痕完全暴露在灯光下时,他仔细触诊、观察,甚至用了小巧的医用放大镜。
良久,他放下工具,脸上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宣布结果:“恢复得非常理想,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期。恭喜你,晚星,从今天起,可以彻底告别纱布和护腕了。激光治疗也到此结束。”
“太好了!”林晚星眼睛一亮,开心地几乎要跳起来,下意识就想用左手去拍桌子,被身旁的沈恪眼疾手快地轻轻按住手腕。
战秋阳笑着继续交代:“后续再坚持每天涂抹一次我开的这个抗疤痕药膏,持续三个月,注意防晒,基本上就不会再有问题了。”
“明白!谢谢战院长!”林晚星声音雀跃,连忙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精心包装的小礼盒,双手递过去,“战院长,这段时间真的太感谢您了,一点小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礼盒里是一枚设计简约却不失精致的铂金领带夹,线条流畅,很符合战秋阳的气质。
战秋阳有些意外,随即温和一笑,没有推辞:“让你破费了,我很喜欢。正好,晚星,能麻烦你帮我去护士站找一下李护士吗?就说我这边需要之前那份……嗯……蓝色封皮的康复指导手册,她知道的。”
“好的,没问题!”林晚星不疑有他,欢快地应了一声,像只出笼的小鸟般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门“咔哒”一声轻响关上。
办公室内的气氛,几乎是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战秋阳脸上轻松的笑意缓缓收敛,他将领带夹盒轻轻放在桌上,目光转向沈恪和蒋凡坤,变得严肃而深沉。
蒋凡坤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沈恪依旧沉稳,但眼神专注地落在战秋阳身上,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恪神,凡坤,”战秋阳声音压低了少许,带着医生特有的审慎,“作为医生,我不该过多打听病人的隐私。但我看得出来,你们,尤其是恪神,对晚星那丫头不一般。所以有件事,我思考再三,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们。”
他稍作停顿,组织着语言:“这次手术,在清理她手腕上旧疤痕的表层组织时,我发现了一些……不太寻常的情况。”
沈恪的脊背挺直了一些。
蒋凡坤也皱起了眉。
“她手腕上的旧疤痕不少,但绝大多数都很浅表,属于典型的……情绪失控下的自伤行为,不影响功能和深层组织。”战秋阳的指尖在自己手腕相应位置比划着,“但是,唯独有一道,非常深。深到……”
他看向沈恪,语气凝重:“当时那一刀下去,极可能已经造成了腕部动脉血管的部分离断,以及部分韧带的断裂。”
蒋凡坤倒吸了一口凉气。作为心内科医生,他太清楚腕部动脉的位置和重要性。
战秋阳继续道,眉头紧锁:“最关键的是,那一刀的切入角度和力度,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和试探。这……不太像是一个人在情绪崩溃时对自己能下得去的手。除非……”他顿了顿,没有说出那个残忍的假设,但沈恪和蒋凡坤都听懂了。
“这件事,我手术当晚就在犹豫要不要说。现在想想,不该犹豫。”战秋阳叹了口气,“我没告诉晚星,是怕她有心理负担,也是出于对你们二位的信任。她以后是要当医生的,手指的灵活性至关重要。那道旧伤导致的韧带部分挛缩,虽然不影响日常生活,但可能会影响一些需要极高精细度的操作。”
他看向沈恪,语气带着遗憾和一丝无力:“而且,时间过去太久了,现在想要完全恢复那部分受损的功能……希望非常渺茫。”
办公室里一片沉寂。
蒋凡坤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只能狠狠搓了把脸。
沈恪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样子,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收拢,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钝痛沿着四肢百骸蔓延开。他想起林晚星平时系扣子、或者试图拿稳细小物件时,左手那细微的、短暂的力不从心。他曾经以为那是她天生的娇气,此刻才惊觉,那是韧带被暴力斩断后,留下的永久性不便利。
那是另一个人,以近乎残忍的决绝,刻在她身体和未来职业道路上的,一道无法磨灭的阴影。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林晚星轻快的脚步声和哼歌声,由远及近。
战秋阳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重新挂上温和的笑容。蒋凡坤也立刻管理好表情,只是眼神里还残留着未散尽的震惊与怒气。
沈恪深吸一口气,松开攥紧的手,转身面向门口的一刹那,眼底所有翻涌的心疼与冰冷都被妥帖地收敛,只剩下惯常的,让人安心的温和。
门被推开,林晚星举着一本蓝色册子,笑容灿烂:“战院长,手册拿来啦!”
灯光洒下来,落在她终于摆脱束缚、光洁如新的手腕上,那里肌肤温热、触感细腻。沈恪的手在她看不见的身侧,指尖无声地收缩,仿佛要隔空握住那段他未能参与的、充满痛楚的过去。
林晚星毫无察觉,笑容比灯光还要明亮。
可站在柔和灯光下的三个男人心照不宣——一道新的疤痕可以完美祛除,但一道刻入命运的旧伤,从未真正愈合,在不经意的时刻露出它狰狞的冰山一角。
回程的车换成了蒋凡坤开。
沈恪沉默地坐进了副驾驶,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上,却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搭在膝头,指尖微微蜷起,仿佛正试图握住一段沉重而无形地过往。侧影在明明灭灭的光线里,绷成一道沉默的剪影。
林晚星浑然不觉,沉浸在“刑满释放”的喜悦里,抱着自己的左手腕,在后座快乐地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
蒋凡坤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瞥她一眼,笑着打趣:“妹妹,收收神通吧,你这歌喉,跟我的摇滚有得一拼,都属于无差别攻击型。”
要在平时,沈恪或许会接一句温和的调侃,此刻他却只是无声地看着窗外,仿佛将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外。
林晚星不以为意,哼歌的兴致被打断,话匣子又打开了,叽叽喳喳像只快乐的小麻雀:“蒋老师你不懂欣赏!哎,我跟你们说,我从董屿白那儿,听到我哥——就是大名鼎鼎的cV听澜大神——录的干音了!”
她语气里带着与有荣焉的兴奋,“我的天,那叫一个有感觉!干巴巴的文字,被他念出来,画面感一下就出来了!情感特别到位!董屿白做的后期,加上背景音乐和简单音效,感觉就更绝了!”
她说着,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其实……梦梦姐那本《星轨之下》,我之前试着看了好几遍,每次看不到十页就睡着了。但是!听了听澜的旁白,不知道怎么的,那些字一下子就活过来了,感情全涌上来了!哥,你怎么能读得那么好?”
蒋凡坤适时捧场,带着好奇:“哟?还有这种内部福利?恪神,不够意思啊!回头必须得让我也欣赏欣赏咱‘沈听澜’大神的风采。”
沈恪这才仿佛被从遥远的思绪里拉回,他偏过头,对着后座方向很浅地、几乎看不见弧度地勾了下唇角,像是一个无声的回应。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他看向林晚星的眼神深处,翻涌着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与一种沉甸甸的、刚刚获悉真相后的余痛。
他看着她无忧无虑的侧脸,仿佛在凝视一朵盛开在悬崖边缘的花,明知根茎之下是万丈深渊,却连一丝风都不敢惊动。
林晚星叽叽喳喳说了半天,却没等到沈恪像往常那样,哪怕只是一个带着笑意的“嗯”作为回应。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停下,往前凑了凑,扒着副驾驶座的椅背,小心翼翼地观察沈恪沉默的侧脸,小声问:
“哥,你怎么了?是不是累了?还是……不舒服?”
蒋凡坤立刻接过话头,语气努力维持着轻松自然,带着医生惯有的“埋怨”:“这还用问?你当你哥是铁打的?一天站手术台十几个小时,精神高度紧张,换我我也不想说话,只想让脑子彻底放空。乖,让你哥歇歇。你也消停点,晚上不用抹药是好事,自己也早点睡,别去吵他了。”
沈恪看了一眼蒋凡坤,敏锐地察觉到好友这番说辞背后,似乎藏着未尽之语,不只是为了替他解围,也是为了支开林晚星。他没有戳破,只是顺着这话,对着林晚星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神温和却带着疲惫。
林晚星立刻像是被按了静音键,乖巧地缩回后座,不再出声,只是时不时用担忧的眼神瞟一眼前面沈恪沉默的侧影。
车子在新天地楼下停稳。三人各自下车,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晚安,蒋老师。晚安,哥。”林晚星小声说完,一步三回头地走向自己的公寓门。
“晚安,早点睡。”蒋凡坤朝她挥挥手。
直到确认林晚星的房门关上,沈恪的目光才倏地转向蒋凡坤,那里面所有的疲惫瞬间被一种沉静的锐利所取代。
“是不是,”他声音压得很低,在寂静的走廊里清晰可辨,“存储卡里的内容,修复出来了?”
蒋凡坤脸上惯常的嬉笑消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他没有立刻回答,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某种苦涩的东西。然后,他伸手探入外套内侧口袋,动作缓慢凝重。最终,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小巧的U盘,将它紧紧握在掌心,像有千钧之重。另外把装在透明塑料袋中的、已接近损毁的存储卡,也递给沈恪。
“部分恢复了,”他声音干涩,“只有影像,没有声音。”
那小小的U盘,在走廊冷白的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像一枚即将引爆的、沉默的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