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美国使馆签证处门口,八月粘稠地热浪扑面而来,瞬间蒸干了林晚星在高铁上积攒的那点睡意。
她站在排队的人群里,白衬衫领口还残留着王鸿飞指尖帮她整理时的触感,手里被他塞过来的保温杯还温着。就在几小时前,他还悄悄把杯子往她手边推,仿佛那些说不出口的挽留,都能融进这温水里。
“材料。”陈薇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带着最后一遍确认的紧张。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将保温杯塞回王鸿飞手中,指尖相触的瞬间,她几乎想抓住他——人最怕的不是结果,而是结果揭晓前,心里既盼着坏消息,又怕坏消息真的来的那种拉扯。
命运此时像一个恶劣的赌徒,偏要让人在无力中怀揣希望,又在希望降临前,先尝尽等待的折磨。
但最终,她只是捏紧了文件袋,走向了那个将决定她命运的小窗口。
排队的人群像一节节被烘烤的蚂蚁,焦躁不安。而林晚星他们三人,仿佛是蚂蚁堆里混进的三只心思各异的蝴蝶,显得格格不入。
陈薇是那只翅膀被胶水粘住的蝴蝶。她紧攥着文件袋,指关节泛白,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无数种被拒签的可能场景,每一种都足以让她职业生涯滑铁卢。她甚至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签证官今天心情好,早餐吃了煎饼果子加了俩鸡蛋。
林晚星则是那只打算摆烂的蝴蝶。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最好签证官看她不顺眼,直接给个拒签章。这样,她去不成的“锅”就能稳稳甩给签证官,而不是她自己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愿意”。她甚至觉得,那个象征拒签的纸条,会比通过的单子更让她心里踏实。
王鸿飞是那只在蛛网上跳舞的蝴蝶。一边盼着蛛网断裂——拒签,她能留下;一边又怕断裂后的挣扎,只会让束缚她的丝线缠得更紧——后续更繁琐的签证流程。这种撕裂感让他胃里一阵翻腾,比当年自己高考还难受百倍。
“林晚星!”窗口的呼叫像一道赦免令,又像一道催命符。
林晚星迈步上前,背影透着一种“早死早超生”的决绝。看着她消失在窗口后,陈薇开始无意识地啃指甲,王鸿飞则像被施了定身咒,只有喉结偶尔艰难地滑动一下。
时间慢得像蜗牛爬。每一秒都被放大。里面偶尔传来其他申请者或激动或沮丧的声音,都让外面两人的心随之起伏。陈薇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咚咚”声,王鸿飞则觉得胸口闷得喘不过气,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想象着林晚星在里面手足无措、被签证官刁难的样子。他甚至希望自己的担心成真,那种阴暗的期待让他倍感罪恶,却又无法抑制。
终于,林晚星出来了。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有点放空,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一半力气,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虚脱感。
陈薇和王鸿飞立刻围上去,两双眼睛紧紧锁住她,大气不敢出。
“怎么样?”陈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林晚星抬眼,看了看他们,沉默了两秒。这两秒,对陈薇和王鸿飞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过了。”她吐出两个字,声音轻飘飘的,“明天领护照。”
陈薇愣住,随即巨大的狂喜让她差点原地蹦起来,她赶紧扶住眼镜,声音提高了八度:“太好了!老天爷!我就知道!快说说,问了什么难题?你是怎么答的?是不是特别惊险?”
林晚星的表情更古怪了,像是吃了一口没熟透的柿子,涩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他……第一个问题,”她顿了顿,仿佛在确认自己是不是记忆错乱,“问我……指甲油颜色挺好看,是什么牌子的?”
陈薇:“……啥?”
王鸿飞瞳孔地震:“???”
“我……我说就开架货,没牌子。”林晚星继续回忆,带着一种梦游般的语气,“然后他看了眼I-20表格,说:‘科尔曼大学啊,冬天冷得要死,记得带够厚衣服,别光顾着漂亮。’”
“我……我说‘哦,谢谢提醒……’。”她舔了舔有点干的嘴唇,“最后,他哗啦啦翻着那叠快赶上字典厚的材料,几乎没看,就用中文笑着说:‘行了,你这条件没什么可问的,去好好念书吧,记得多拍点雪景给我看看。’然后就……结束了。”
场面一度十分寂静。
陈薇的大脑cpU短暂烧灼后,专业的本能立刻让她反应过来。她脸上的错愕迅速被一种近乎崇敬的狂喜取代,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我明白了!林小姐,这根本不是儿戏,这是‘VIp免检通道’啊!”
她转向还有些懵的林晚星和王鸿飞,语速飞快地解释,眼里闪着从业以来少见的光:
“签证官的核心任务是剔除移民倾向。当你的材料硬核到无懈可击——比如Eason先生这样的担保方、毫无瑕疵的财力证明、顶尖大学的录取——硬核到毫无悬念,他任何多于的盘问都是对专业性的侮辱!跟你聊指甲油、聊天气,恰恰是他用最轻松的方式告诉你:你的背景,无懈可击!”
陈薇的专业解释,像一道精准的光,照亮了这场“轻松面试”的本质——那不是儿戏,而是建立在绝对实力碾压之上的、理所当然的顺畅。而这,恰恰加深了林晚星的悲剧性:她个人那点微弱的“不愿意”,在Eason铸就的这座不可撼动的留学堡垒面前,渺小得连让签证官多问一个问题都做不到。她连“失败”的资格都没有。
原来,绝对的顺利,也是一种不容反抗的暴力。王鸿飞站在那里,听着陈薇激动而合理的分析,最初的错愕过后,一种冰冷的、铺天盖地的绝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人算不如天算。
他所有的算计、挣扎、隐忍,在Eason展现出的这种绝对力量面前,苍白得可笑。他感觉自己像个小丑,在舞台上用尽心力表演,而真正的观众却只是打了个哈欠,随手把他求之不得的结局,像扔一块骨头一样丢给了林晚星。
他不是输给了运气,而是输给了阶层和资源铸就的、他无法逾越的高墙。
他像个在沙滩上精心堆砌沙堡的孩子,一个浪头打来,什么都没了,连痕迹都没留下。
也好。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短痛也好。
既然结局已定,那这最后三天,他就把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都收起来,好好演完这场“温柔守护”的戏码。
至少……黎曼那一百万,跑不了了吧?这个念头像最后一点止痛药,勉强支撑着他没有当场崩溃。
他走上前,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通过了就好,这下放心了。累了吧?走,我……带你去吃好的,庆祝一下。”他说。
本来想用“我们”这个词,最终还是被咽了回去。现在哪还有“我们”么?一个词的改变,就是一段关系的休止符。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庆祝你,离我越来越远。
他伸出手,想像过去一样揉揉她的头发,指尖却在触及发丝前生生停住,最终只是用指节小心翼翼地、轻轻拂过她衬衫的肩线,像拂去一粒并不存在的灰尘,也像无声地抹去自己最后一点越界的念想。
阳光照在他们三人身上,陈薇是真实的喜悦,林晚星是一脸懵圈的荒诞,而王鸿飞的笑容底下,是正在无声坍塌的世界。
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好,他们却还要亲自演完这最后一场温存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