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宁州的清晨,带着宿醉未醒般的黏腻潮湿,阳光费力地穿透薄雾,在王鸿飞那间狭小的合租房地板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
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震动,屏幕上“星星”的名字欢快地跳跃着,像一粒投入死水微澜中的石子。王鸿飞几乎是弹坐起来,一夜混乱思绪带来的昏沉瞬间被驱散。他清了清嗓子,确保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疲惫和异常,才按下接听键。
“喂,星星?”语调是他练习过无数次的、恰到好处的温柔。
电话那头,林晚星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微哑,却像裹了蜜糖,兴奋地几乎要溢出来:“鸿飞哥!你醒了吗?我好像……我好像发现妈妈日记里的一点苗头了!虽然舅舅给的日记复印件,关键的地方都遮着,但是经过我和小白一晚上的努力,我们还是发现了几处可以追踪的线索!我感觉离真相近了一点点!我们见面聊好不好?现在!”
若是平时,这无疑是王鸿飞最期待的召唤——和林晚星共享秘密,可以巩固他在林晚星心中不可或缺的地位。
但此刻,一个更大、更炫目的泡泡正在他脑海里膨胀,折射出纽约曼哈顿的霓虹和常春藤盟校的绿茵。Eason Zhou……那个名字像一把金钥匙,在他眼前晃啊晃,仿佛能打开一个他从未敢想象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陈奥莉会对他刮目相看,甚至……仰视。
他迅速压下心头的燥热,语气染上些许无奈的歉意:“星星,你真厉害!我就知道你能发现线索!”他先是习惯性地给予肯定,随即话锋一转,带上了一丝为生活奔波的匆忙,“不过……真不巧,我今天约了几个面试,都是森森集团下属挺好的分公司。机会难得,不好推掉。”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充满了为她着想的体贴:“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先把你的发现详细记下来,熬了一夜,眼睛要不舒服了。乖乖补个觉。等我面试完,下午或者晚上,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点上咖啡或奶茶,仔、仔、细、细地研究!你的发现,值得最郑重对待,不能草草了事。”
电话那头的林晚星像只被顺毛摸的小猫,虽然有点失望,还是嗯了一声:“那好吧……鸿飞哥你面试加油!一定行的!”
挂了电话,王鸿飞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不是推掉了一个约会,而是稳妥地安置了一件暂时无需处理的珍宝,好让他能心无旁骛地去摘取那颗遥不可及的星。
他动作迅速地洗漱,换上那套最能衬出他清俊气质、也是唯一一套像样的衬衫西裤。面试的借口半真半假,他确实海投了简历,也确实可以在今天白天去面试。但此时,心早已飞越了太平洋。镜子里的人眼底布着红血丝,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亢奋。
因为担心林晚星突然出现在他的出租屋,从而戳破他的谎言,他没有走向任何一个公交站台或地铁口,而是拐进了一家窗明几净、充斥着咖啡香和低语声的连锁咖啡馆。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冷白的光映亮了他眼底的渴望。
最初的狂热,像一口劣质烈酒烧喉,带来虚假的暖意和勇气。
浏览器搜索框成了他的许愿池。
他键入“美国大学排名”、“常春藤”、“材料工程硕士”。网页上哈佛的红砖、mIt的穹顶、斯坦福的拱廊……那些曾经只在新闻图片里见过的景象,此刻仿佛触手可及。他甚至无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好像已经置身于美国名校图书馆,身旁就坐着林晚星。阳光透过西式百叶窗的缝隙,在他幻想中的未来镀上一层金边。
哥伦比亚大学,嗯,在纽约,Eason的大本营……他心跳加速,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一个模糊而辉煌的未来在他眼前展开:他和林晚星并肩走在哥大的校园里,阳光灿烂,前途似锦。他几乎忘了自己毕业证上的校名说出来对方可能需要查地图才能找到。
他甚至点开了一个GRE词汇测试链接,“abnegation”(放弃)、“circumlocution”(迂回)——几个生僻词像冷钉子一样砸过来,让他一阵头晕。他烦躁地关掉页面,啜了一口早已凉掉的咖啡,自我安慰道:“只是不熟悉题型而已,集中复习几个月,没问题。” 自信像肥皂泡,五彩斑斓却不堪一击。
现实的冷雨,淅淅沥沥地浇下来。
他点开一个知名留学中介的在线咨询窗口。客服的头像亮着,语气初始热情洋溢:“同学您好!咨询美国申请吗?梦想启航的地方哦~”
王鸿飞斟酌着打字:“是的,想申请材料工程硕士。” 客服:“好的呀!请简单说一下您的背景,方便为您精准定位呢~”
王鸿飞深吸一口气,敲下:“云港理工大学,GpA大概3.3左右。”
屏幕那头沉默了片刻。仿佛能感受到网络那头笑容的冷却。回复的速度慢了下来,字句变得标准而疏离: “同学您好。根据您的情况,我们可以为您规划申请美国综合排名80-120位的院校,比如xx州立大学、YY理工学院,也都是很不错的选择呢。”
紧接着,仿佛怕他产生任何误解,下一段话紧跟而来:“美国硕士留学费用相对较高,每年学费加生活费约需40-50万人民币。我们的精英申请服务套餐根据学校排名不同,费用在3万到8万区间。” “另外,GRE和托福需要您尽快考出有竞争力的分数哦,这是申请的关键。”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他刚刚搭建起的幻想高塔上。“80-120位?”“40-50万一年?”“3万到8万服务费?”
他盯着屏幕,感觉脖颈后的皮肤一阵发紧、发烫,仿佛咖啡馆里所有人都无声地转过头,目光里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正在奚落他的不自量力。
他脸颊有点发烫,仿佛被人无声地奚落了一番。他不死心,像做贼一样摸进了一个叫“一亩三分地”的留学论坛。里面的帖子更是让他倒吸一口凉气——“985,GpA3.9,两篇一作,求评估top30”“美本,GpA3.8,GRE330,实习一段,求狠批”。
下面一堆回复还在冷静分析:“科研匹配度可能不够,主申top50冲30吧”。
王鸿飞看着那些陌生的术语和惊人的背景,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巨人国的小矮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那点可怜的自信,被论坛里弥漫的“学霸凡尔赛”碾得粉碎。
经济的重锤,砸得他眼冒金星。
他下意识地打开手机计算器,手指微微颤抖地输入中介提到的数字。 学费:按最低一年$30,000算,汇率换算,逼近21万人民币。 生活费:再如何省吃俭用,$15,000(约10.5万人民币)是底线。 一年,至少31.5万人民币。 学制通常1.5到2年,就算按最短的算,总额也轻松逼近50万。 这还没算中介费、动辄上万的GRE\/托福考试培训费、动辄几千的报名费、机票、杂费…… 一个冰冷的数字在他脑中炸开:60万以上。
60万!
这个数字像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力道之大,让他瞬间眼前发黑,耳鸣不已。
金钱的重量,原来不仅可以压垮一个人的脊梁,更能丈量出人与人之间深不可测的鸿沟。
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三十万用尊严和秘密换来的、曾让他夜不能寐的银行卡上的数字,此刻像一块冰冷的铁锈,沉甸甸地坠着他的衣角,也坠着他的灵魂。它突然显得如此可笑,甚至不够支付那辉煌未来的首付。
这笔他视作人生转折第一桶金、甚至不惜铤而走险的巨款,在这笔留学账目面前,突然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 它甚至……甚至不够支付第一年的基本费用。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落差感,像冰水一样从他头顶浇下,瞬间浸透四肢百骸。他之前所有的算计、挣扎、甚至那点阴暗的得意,在真正的资本和现实壁垒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可悲的尘埃。他以为窥见了捷径,却发现自己连买门票的资格都没有。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尖锐地响起,屏幕上“星星”的名字执着地闪烁着。
那光芒曾是他灰暗生活里唯一温暖的火苗,此刻却像探照灯,赤裸裸地照亮他所有的窘迫、卑微和不堪。
又像一面哈哈镜,照出的不是他,而是那个即将通过他无法想象的捷径、踏上坦途的林晚星。
铃声一遍遍响着,不再是召唤,而是最词儿的嘲讽,嘲笑着他刚才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没有勇气接听。
最终,铃声停了。
屏幕黯淡下去,倒映出王鸿飞苍白、失魂落魄,以及第一次如此清晰认识到现实残酷的脸。
咖啡馆里依旧人声低喃,咖啡香醇,但他仿佛被孤立在一个透明的、绝对零度的玻璃罩里。 那个关于大洋彼岸、名校并肩的华丽泡泡,甚至没来得及折射出最绚烂的光彩,就在现实的尖刺上,“啵”地一声轻响,化为乌有。连一点湿意都没留下,只剩下冰冷的、坚硬的、名为“现实”地巨石,压在他的胸口,沉重地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痛感。
那双总是算计和隐藏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绝望的茫然。
林晚星看着再次无人接听的手机,疑惑地歪了歪头。 “可能面试的时候……不方便接电话。”
阳光正好,她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小声嘀咕,放下手机,注意力又重新被摊开在桌上的日记复印件吸引。阳光温暖地笼罩着她,纤细的指尖抚过母亲的字迹,试图破解那些被时光和刻意隐藏的秘密。
她的世界,正温柔地推开一扇通往过去的窗,虽有迷雾,却充满温暖的希冀。
而王鸿飞的世界,那扇他刚刚窥见、以为能通向未来的门,不仅轰然关闭,更让他看清了门板的厚度和门锁的精密——那本就不是为他这种人所涉及的入口。他连敲门的资格,都是借来的幻觉。
挂了林晚星电话的王鸿飞突然想道:我大学毕业,出国尚且困难重重。林晚星作为一个高中毕业生,即使在前副市长舅舅和金融界名人Eason的帮助下,恐怕也需要许多门槛和手续,短时间内出国,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不甘心,鬼使神差地,他开始搜索“高中毕业生 美国留学”。他试图代入林晚星,仿佛这样就能找到一条自己能走的缝隙。
看到的,同样是SAt、托福、文书、活动背景这些令人头晕目眩的要求。时间紧迫得像一道催命符。他几乎要产生一丝扭曲的安慰——看,她也很难,这条路对谁都一样……
但是。
但是论坛角落里的几篇帖子,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入他眼球: 《分享:捐赠实验室后,我的申请季提前结束了》 《求助:大佬资助留学,签证怎么弄?》。
他和林晚星,看似并肩走在同一片阳光下,实则脚下踏着截然不同的世界,中间隔着一道透明却坚不可摧的墙。
他点进去,手指冰冷地滑动。
原来他拼命想要遵守的规则,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他们这种人制定的。
里面的描述,为他勾勒出了另一幅完全不同的图景——一幅属于林晚星的、他永远无法想象的图景:
· 那些让他头大的考试? 对林晚星来说,可能只是一张飞往纽约的头等舱机票。Eason可以轻易为她雇来常春藤的教授进行一对一辅导,甚至可能有“特殊渠道”确保她轻松跨过那道门槛。金钱能买到的,不只是资源,更是效率和不费吹灰之力。
· 那些繁琐的申请材料? 舅舅方建设一个电话,云港最好的高中会以最高规格、最快速度办理得完美无瑕,校长亲自写推荐信也不是不可能。权力能扫清的,不只是障碍,更是时间。
· 最关键的录取? “捐助录取”(development case)——这个名词像一把钥匙,为他打开了一个名为“另一个世界”的规则手册。他之前所有的努力和算计,GRE、GpA、熬夜刷题……在这个规则面前,显得如此笨拙、低效,像原始人挥舞着石斧,企图砍倒一棵参天大树。Eason Zhou根本不需要破裂他眼中的迷局,那个人只需要拿起电话,对招生办主任说:“我捐一栋楼(或一个实验室),换一个名额。”
这才是真正的通关秘籍。大学的招生办公室会专门为这类申请开辟绿色通道。所谓的截止日期、成绩硬性标准,在这个层面的对话中,都会变成可以揉捏的橡皮泥。
这是美国大学招生体系中公开的、为顶级资源拥有者准备的潜规则。
· 那可怕的签证? Eason的顶级律师团队会准备得天衣无缝。他公司的雄厚资产就是最好的信用证明。签证官面对这样一个由着名企业家背书的案例,拒签的风险会大大降低。财富和地位,在这里是畅通无阻的通行证。
“呵……呵呵……”
王鸿飞看着屏幕,忽然发出一阵极低、极压抑的冷笑声,肩膀微微颤抖。
这太讽刺了。
他,王鸿飞,从山里摸爬滚打走出来的大学生,手里只有三十万,目前连留学的门都摸不到。要想出国,好好学英语、攒分数和资历,至少需要三五年。他所有的努力和算计,在真正的壁垒面前像个拙劣的笑话。
而林晚星,她甚至可能都搞不清楚SAt到底考几门课,却可以凭借着她那去世的妈妈、她那有能量的舅舅、以及那个她远在海外却背景强大的表姐夫,轻而易举地走上一条他梦寐以求却永远无法企及的捷径。
那条对他来说需要剥皮剔骨、血肉模糊才能勉强挤进去的缝隙,对她而言,从始至终就是一条铺着红毯、两旁有人躬身引路的康庄大道。
不是因为她林晚星有多特别,只是因为她恰好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这种认知像一把烧红的钝刀,慢慢地、狠狠地在他心口拧搅。嫉妒、不甘、自卑、愤怒……还有一丝对自己此前天真幻想的极度羞耻,混合成一种剧毒的汁液,瞬间灌满了他整个胸腔。
他之前的所有亢奋和计划,此刻看来,不仅是可笑,简直是可悲。
巨大的落差感不再是冰水,而是化作了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脊梁上,几乎要将他压垮在咖啡馆这张小小的桌子上。他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发出一声不轻的重响。
手机屏幕上,林晚星的名字又亮了一次,数秒后,再次归于沉寂。
此时的光亮,不再是他渴望的温暖,而是变成了灼人的火焰,明晃晃地照出了他所在的深渊,和那遥不可及的、属于别人的天堂。
有些人光活着就已经用尽全力,而有些人的起点,却是另一些人穷极一生也无法抵达的终点。
绝望,从未如此刻般具体而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