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大院门口,林晚星的身影消失在高达的院门后。车内,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的低鸣。留下王鸿飞和董屿白在车里大眼瞪小眼。
董屿白百无聊赖地玩着车钥匙,手指一弹,钥匙在空中打了个转。他忽然眼睛一亮,打了个响指:“欸,飞哥,干等着多没劲!带你去个地方——我家老宅!就在这附近,走走走!”
最深的刀,藏在这最不经意的邀请里。
王鸿飞没什么异议,点了点头,表情是一贯的温和顺从。
车没开多久,就拐进了一个绿树成荫、格外安静的别墅区。董屿白指着不远处一栋看起来保养得极好的房子:“喏,就那儿。是不是看着不像没人住的?我妈和我哥偶尔回来办事还住这儿呢,一直请人打理着。”他语气里带着点富家子弟习以为常的随意。
王鸿飞看着那整洁的外墙、精心修剪的庭院和程亮的铜质门牌,心里莫名地紧了一下,面上却平静无波:“还以为早就转手了。”
“哪能啊!这儿可是小爷我的童年根据地!”董屿白跳下车,熟门熟路地摸出钥匙开门,嘴上叭叭个不停,“林怼怼那丫头,小时候一大半时间也泡在这儿!喏,你看这地板,当年我俩在这上面用滑板车比赛,不知道摔了多少次!那边那个墙角,她躲那儿吓唬我,结果自己先叫出声……嘿,别看她现在好像弱不禁风,小时候可是我们那片的孩子王,凶得很!有次我被几个高年级的堵了,她愣是举着个塑料铲子就冲过来……”
董屿白说得眉飞色舞,王鸿飞跟着他走进玄关,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董屿白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王鸿飞的视线被这个“家”里的无处不在的细节牢牢抓住,每一处都在无声地凌迟他,将他排斥在外。
· 玄关: 鞋柜一角,几双略显陈旧却干净的拖鞋安静放着,一双女士的,两双大小不一的男式。旁边墙上,一道道的彩色身高刻度线刺眼无比——“小白 5岁”、“小白 7岁”、“大默 12岁”……旁边还有娟秀的字迹:“宝贝又长高啦!”。一种被岁月精心丈量、守护成长的幸福感,扑面而来,将他隔绝在外。爱是有形的,它就刻在身高的刻度线和褪色的拖鞋上。
· 客厅: 柜子上放着的合影。照片里的陈奥莉穿着柔软的毛衣,笑得眉眼弯弯,眼里有光,一手搂着一个儿子,姿态亲昵放松。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属于母亲的温柔和满足。
· 厨房: 冰箱上贴着泛黄的便签:“小白,牛奶热了再喝!”——妈妈的笔迹。打开橱柜,一个精致的炖盅和一本翻旧的养生食谱,某一页“护心粥”折痕深深。她为这个家、为可能心脏不好的家人,耗费过如此具体而琐碎的心思。
· 书房: 并置的大小书桌。小书桌上还摆着地球仪和一本摊开的《男孩的冒险书》,书页边角有些磨损。一本董屿白的小学作业本塞在书架角落,上面除了红叉,还有铅笔写的细致批注:“这一步思路很棒!下次计算要更仔细哦~”。学业上的亲自督导……他想起自己灯下苦读、无人问津的无数个夜晚。
· 卧室: 衣柜里整整齐齐叠放着从小到大的旧衣服,甚至还有一件织到一半的、亮蓝色的毛衣随意放在床头,毛线球和棒针就在旁边,仿佛女主人只是暂时走开一下,很快就会回来继续……那未完成的毛衣,像一句无声的嘲讽,嘲笑他永远缺席的、被中断的母爱。
这里不是一个豪华的空壳,而是一个 “母亲”存在过的、充满爱的实体证据的博物馆。每一件物品都在无声地尖叫:看,她是一个多么好的母亲!但她所有的爱和心血,都倾注在了这个没有你的世界里。
这是最残忍的博物馆,陈列着别人触手可及的幸福。
王鸿飞觉得胸口发闷,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呼吸艰难。他必须做点什么,来对抗这种几乎要将他溺毙的、绵密而琐碎的痛苦。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视线从那些幸福的证据上撕开,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挤出一个淡淡的、无可指摘的笑容:“你们家……真好。挺温馨的。”
董屿白正拿起一个丑萌的陶土小人得意地介绍:“看!这是我小学手工课做的‘奥特曼’,我妈居然还没扔!哈哈……”他没心没肺地笑着,完全没察觉到王鸿飞平静的外表下正在经历的惊涛骇浪。
“屿白,”王鸿飞忽然开口,声音因为牙龈而显得有些发紧,“既然来了云港,要不要……也去看看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他需要一个出口,需要让身边这个沐浴在爱里长大的弟弟,看一眼他那不堪的、被抛弃的来处。
董屿白愣了一下,随即来了兴趣:“好啊!飞哥你以前住哪儿?大学宿舍吗?”
王鸿飞摇摇头,目光看向窗外,语气故作轻松,像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不是。更早的时候。我三岁那年,我妈嫌家里穷,跟人跑了,这在村里不稀奇。后来我爸听说她可能来了云港,就带着我来这个城市找她。”
车子启动,王鸿飞指挥着方向,开到了离董家老宅其实并不太远的一个地方。现在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家崭新的汽车4S店,灯火通明,时尚亮眼。
王鸿飞指着那片光鲜的场地,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大概就是这一片。以前这里很乱,像个大杂院。我爸就在这儿支了个小摊,修自行车、修鞋,冬天卖烤红薯,夏天配钥匙。那时我就在他身边玩儿,偶尔帮点小忙。现在……一点都认不出来了。”旧居的消失,是从地理标志的彻底抹去开始的。
董屿白看着窗外的繁华,试图想象王鸿飞描述的场景,觉得和自己的生活相比遥远而模糊,只是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并未真正共情。
王鸿飞沉默了一下,方向盘一转,车子驶向更偏远些的城乡结合部。这里的房子低矮陈旧许多,但也看得出经过改造的痕迹。
车子在一个窄小的弄堂口停下。王鸿飞刚下车,正好看到一个拎着菜篮子的阿姨走出来。
王鸿飞上前一步,试探着叫了一声:“钱阿姨?”
阿姨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显然没认出来。
“阿姨,是我,王守山。王大力的儿子,小山子。”王鸿飞提醒道,脸上带着礼貌的、略显疏离的微笑,报出了那个他几乎要遗忘的本名。
“哎哟!小山子?!”钱阿姨猛地想起来了,脸上瞬间堆满热情和惊讶的笑容,上下打量着他,“长这么大了!都快认不出来了!真是出息了!这位是……”她看向一旁穿着时髦、蓝头发格外扎眼的董屿白。
“我朋友。”王鸿飞简单介绍,“阿姨,您身体还好吗?”
“好!好着呢!快,来来来,进来坐!真是稀客!”钱阿姨热情地拉着他们往自家屋里走。
逼仄但干净的小屋里,钱阿姨忙着倒水,嘴里絮絮叨叨:“你爸爸可是个老实人,手巧,话不多,就是命不好……唉……当年带着你那么小来找你妈,不容易啊……”
王鸿飞捧着水杯,指尖微微用力,状似无意地问,心脏却悄然悬空:“阿姨,您还记得……后来我爸为什么又带我回村了吗?我那会儿太小,记不清了。”
钱阿姨叹了口气,压低了点声音:“咋不记得。你爸那时候,应该是找着你妈了。”
王鸿飞的心猛地一跳,呼吸几乎停滞。董屿白也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但找着也没用喽,”钱阿姨摇摇头,带着几分唏嘘,“听说你妈那时候……好像已经跟了有钱人,都……都怀上身子了。”
怀上身子了。
这几个字就像冰锥一样扎进王鸿飞的耳朵里。
时间像生锈的齿轮,在他脑中咔咔地、艰难地倒转、计算——当年父亲带他离开云港的时间……董屿白的年龄……
一个再清晰不过的、残忍的答案浮出水面,带着血腥味——那个时候,母亲怀着的、那个让父亲彻底绝望的孩子……
就是现在身边这个、一脸同情、无忧无虑地看着他的董屿白。
他这位同母异父的弟弟,从他这里夺走的,远不止母爱。他本身的存在,就是父亲悲剧的休止符,和自己被抛弃命运的最终确认书。
“你爸那人,轴,要面子,一看这情况,还有什么指望?心死了呗,就带着你回去了……回去就跟人说你妈死了,唉……也是没法子的事……”
真相是一把锋利的刀。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在王鸿飞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他几乎能具象化地想象出,父亲当年是如何牵着有效的他,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或许远远地,或许近距离地,看到了怀着他未来弟弟的陈奥莉,那是何等的绝望和屈辱,才会心如死灰,对外宣称那个女人的死亡。
他下意识地看向董屿白,这个他同母异父的,在爱里长大的弟弟。
董屿白正听得一脸感慨,见王鸿飞看他,立刻拍了拍王鸿飞的肩膀,语气充满了单纯的同情和义气:“飞哥,没想到你小时候这么不容易……你那个妈也太……啧,没事儿!都过去了!以后有兄弟我呢!”
有种隔阂,叫做——我为你唏嘘,却不知道那也是我的原罪。
他完全沉浸在这个“好兄弟童年凄惨”的故事里,脸上是真切的同情和仗义,丝毫没有将自己家、自己就是这个故事里那个“怀上了的身子”,是压垮王鸿飞父亲最后一根稻草的、最无辜也最残忍的象征。
一个有心渗透,步步为营;一个听者无心,浑然不知。
王鸿飞看着董屿白那双清澈又带着点傻气的眼睛,心里那片汹涌的、黑暗的、夹杂着剧烈痛苦、嫉妒和一种被命运戏弄的荒谬感的海洋,忽然被一种巨大的、荒谬的、几乎让他笑出来的无力感覆盖。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轻声应和:“嗯,都过去了。”
有些过去,永远过不去,它只是学会了潜伏。像一根深扎进肉里的刺,只在无人看见的深处,持续地化脓、溃烂。
而董屿白的存在,就像是有人握着那根刺,又狠狠地往里拧了一圈。
钱阿姨的话,像一把盐,狠狠地洒在了那从未愈合的伤口上。
而他身边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对他的痛苦和所有精心设计的暗示,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