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游结束后的天启学院,仿佛一夜之间便被深秋的寒意紧紧包裹。教学楼前那排高大的梧桐,褪尽了碧绿,只余一地碎金铺陈。
课间操的铃声一响,学生们踩着沙沙作响的落叶奔向操场,脚步声清脆,风里卷着隔壁班为即将到来的运动会而高喊口号的声音——激昂,却透着一丝初冬迫近的仓促。
距离天启学院第11届校运会,只剩不到两周了。
叶晓月的生活,依旧如同精确的钟表,平稳地走着它的轨迹:早读时专注地跟读英语单词,或者背诵诗词,数学课上,她会一丝不苟地演算题目,思路清晰流畅;午休时分,则习惯与练千雪、蒋雨欣、安逸、佘佳怡几人,在食堂靠窗的老位置分享短暂的闲暇,偶尔谈论着运动会报哪个项目合适。
改变,始于一周前的某个课间。
叶晓月刚从洗手间出来,正要穿过空旷的走廊,一阵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却像冰冷的蛇,倏然钻进她的耳朵,精准地咬在某个名字上:
“叶晓月和楚烟明啊,你没听说吗?之前楚烟明天天绕着她转,结果她跟人家玩暧昧,转头就把人甩了……”
“真的假的?楚烟明那个人?他居然会主动?”
“(二)班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楚烟明最近都不理她了,肯定是被伤着了呗……”
叶晓月的脚步在走廊拐角处凝滞了一瞬。指尖下意识地探进校服口袋,触碰到那支带着肌肤余温的钢笔——金属的冰冷外壳此刻却像一块烙铁。
那是楚烟明之前说送她的,那几句低语,如同掺了冰屑的风,倏地钻进衣领,让她后颈的皮肤瞬间绷紧,泛起一阵细微的麻意。
她没有回头,更没有停下质问。只是微微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神色如常地继续向前走去。
小皮鞋踏过地上的梧桐叶,发出更响亮的“沙沙”声,瞬间淹没了身后那令人不适的窸窣。心底并非毫无波澜,但这种程度的“风波”,对她而言早已是常态。
自从她以无可撼动的姿态稳坐年级榜首,自从她在一次次比赛中光芒四射地胜过所有人,类似的闲言碎语就如影随形。
只是这次,竟波及了楚烟明……
楚烟明……
思绪飘回前两天图书馆的偶遇。他抱着一摞习题册,修长的手指随意抵着书脊。
若是往常,他定会扬起标志性的、带着促狭意味的眉梢,调侃一句:“哟,又来抢占我的风水宝座了?”可那天,他的目光只是在叶晓月脸上飞快地掠过,快得几乎捕捉不到痕迹,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她只是一个擦肩而过的普通同学,连一句疏离的“借过”都吝于给予。
当时只觉是巧合,此刻才恍然,恐怕是那些污浊的流言,早已先一步钻进了他的耳朵。
流言如同秋风扫落的枯叶,不过几日,便纷纷扬扬,覆盖了整个天启。
内容也越发离谱:有人说“叶晓月为了让楚烟明帮她整理竞赛资料,故意吊着他”;有人绘声绘色地添油加醋:“上次月考,楚烟明的草稿纸掉地上,叶晓月捡了就藏着掖着,肯定是怕被他赶上”;更荒谬的是,竟有初三的学生信誓旦旦:“亲眼看见叶晓月在小卖部把楚烟明送的牛奶扔回去,语气特别冲”——可叶晓月心知肚明,这些事,她一件都未曾做过,未曾经历。
每每听到这些,蒋雨欣都气得脸颊通红,攥紧拳头就要冲出去理论,总被叶晓月轻轻拉住手腕。
“没必要,”叶晓月语调平静,目光甚至没有离开手中的物理习题册,“越描越黑,等他们说够了,自然就消停了。”
练千雪也不多话,只是在午休时,总会默默地将一小块叶晓月爱吃的点心,用干净的保鲜袋仔细包好,悄悄放在她餐盘边,递给她时,眼神温软,带着无声的抚慰。
然而变故并未停止。
一周后的午休,佘佳怡端着餐盘坐到她们对面,眉头紧锁,声音压得极低:“我刚才在楼梯间,听见两个女生议论,说付佳星昨天在操场骂高珊珊,还说……还说了更难听的,说千雪跟你走近,是‘攀高枝’。”
练千雪握着筷子的手在空中顿了顿,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沉默地将一筷子绿油油的青菜放进叶晓月碗里。
高珊珊与她们本只是点头之交,付佳星自上次和练千雪闹僵后也一直刻意回避,此刻将高珊珊也卷入其中,无疑让局面变得更加复杂难缠。
“不可能!”蒋雨欣第一个叫出声,筷子“啪”地搁在餐盘边,“付佳星那人我知道,性子是倔得跟头牛似的,跟练千雪不对付也是真的,但她才不会干这种背后骂人的事!太低劣了!”
佘佳怡咬了咬下唇,面露难色:“我也是这么想,太不像她了。所以我刚才……特意去找付佳星问过了。”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困惑,“你们猜怎么着?她一听这话,手里的笔‘啪嗒’就掉地上了,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抖着说:‘我怎么可能骂她们?我根本没有!’……那样子,看着是真的委屈,不像是装的。”
叶晓月静静听着,手中的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的米粒,一颗也没送入口中。她了解付佳星——执拗,容易钻牛角尖,自从和练千雪疏远后,总是远远避开她们的小圈子。
但要说到主动去辱骂别人,确实不符她的性格。然而,污言一旦出口,四处飞溅,即便当事人矢口否认,又有几人会真正相信?
蒋雨欣还在忿忿不平地嘀咕着“肯定是有人往她身上泼脏水”,练千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
叶晓月抬起眼,恰好迎上练千雪看过来的目光,两人视线交汇,都默契地没有提及“要不要再去问问付佳星”——她们都明白,此刻的付佳星对她们防备心极重,任何追问都可能被误解为挑衅,只会让本就脆弱的局面雪上加霜。
真正的爆发,发生在三天后的黄昏。
那天放学,叶晓月在教室里整理书包,后门方向骤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声音的主人是练千雪、高珊珊,以及付佳星和刘雨欣。
叶晓月没有起身过去,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屏息凝神,努力分辨着门缝里传来的断续话语。
高珊珊的声音带着被冒犯的愤怒:“付佳星!你就算再不喜欢我们,心里有再多不满,也没必要到处散布这种难听的话吧?往我和练千雪身上泼脏水算什么本事?”
接着是付佳星带着浓重哭腔的反驳,声音尖锐而委屈:“我没有!我说了我没有!是你们!是你们总觉得我做什么都是在针对你们!你们为什么不信我?!”
练千雪的声音响起,异常冷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清晰地穿透嘈杂:“付佳星,我们并没有逼你承认什么。但是,请你也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要再让那些捕风捉影的脏水,肆意泼到无辜的人身上,尤其是——叶晓月。”
后面的争执,叶晓月没有再听下去。她默默拿起书包,动作轻缓地关上教室门,转身离开。
走廊尽头窗户大开,几片枯黄的梧桐叶被风裹挟着吹进来,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
她停下脚步,弯腰拾起一片,清晰的叶脉在夕阳下纤毫毕现,然而叶片却干枯脆弱到了极致,指尖稍一用力,便“咔嚓”一声断成两截——像某种再也无法弥合的关系,悄然碎裂在萧瑟的风里。
第二天,流言再次变异,裹上了更恶毒的汁液。风向诡谲地转向了叶晓月:“听说付佳星和练千雪吵架,是叶晓月在背后挑唆的!”“啧啧,叶晓月手段真高明啊,一边利用付佳星的友情,一边吊着楚烟明,最后把两个人耍得团团转,全甩了,就为了自己心无旁骛地学习争第一呗!”“我看她那第一来得也蹊跷,谁知道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未必是真本事!”
当叶晓月踏进教室时,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楚烟明坐在他的座位上,头埋得很低,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滑动,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一切喧嚣充耳不闻,更未曾向门口瞥过一眼。
她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略显沉重的书包,刚拿出语文课本,视线便落在桌角——那里贴着一张小小的便签。
是练千雪的字迹,清秀而有力:“别管那些声音,公道自在人心。我和高珊珊都清楚,不是你的错。”寥寥数语,像一股暖流注入心田。
叶晓月轻轻捏起那张纸片,指尖在微凉的纸面上摩挲着,方才萦绕心头的寒意被这份沉甸甸的信任驱散了大半。
她抬眼望向练千雪的座位,练千雪也正看着她,递来一个温和而坚定的笑容,如同穿透薄云的晨曦,柔和明亮。
就在这时,蒋雨欣像一阵小旋风般冲了进来,书包“哐当”一声砸在桌上,脸蛋气得通红:“气死我了!那群人有病吧!居然敢说你耍手段?!晓月你等着,我这就去把你那一抽屉的竞赛金奖、一等奖的证书奖状全翻出来,一张张贴到学校公告栏去!看他们脸往哪搁!”
叶晓月摇摇头,动作从容地翻开课本,语气淡然却透着磐石般的坚定:“不用。我的成绩,从来就不需要靠别人的认可或者质疑来证明什么。它们就在那里,清清楚楚。”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着耳朵的人耳中。
教室另一角,楚烟明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笔尖在草稿纸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墨点。
他没有抬头,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题目里。然而,就在叶晓月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放在桌角的左手却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将桌角那本摊开的、用蓝笔详细标注了复杂难题思路的物理练习册,往叶晓月座位的方向推过去一点点——那正是她前两天想参考而他没给的。这个动作微小得几乎难以察觉,推出去的幅度不足半寸。
随即,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又飞快地、几乎是有些慌乱地,将那本练习册收了回来,迅速塞进了自己的抽屉深处,仿佛从未有过任何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