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铃声拖着悠长的余音在走廊里消散,叶晓月准备抱起报名表走向三楼尽头的音乐排练室。橘金色的夕阳从西侧窗户斜斜地切进走廊,将她的身影在地上拉得纤细绵长。
准备起身时,目光落在了同桌凌天恒身上,侧身看向他:“莫天下午排练,唱《逆光》,可能需要人帮忙听节奏……你要不要去看看?”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惯有的温和,也藏着不易察觉的试探。
凌天恒正慢条斯理地将物理卷子叠进文件夹,闻言指尖在纸页边缘停驻了一瞬。他抬起头,那双平日显得过分清冷的眼眸,此刻似乎被夕照融化了些许棱角,但声音依旧平稳:“还有点事,你先去,我晚点到。”那“晚点”二字,说得轻描淡写。
推开排练室厚重的木门,梧桐叶特有的清冽气息裹着暮秋的微凉扑面而来。莫天斜倚在立式钢琴边,深色的琴身在黄昏的光线下泛着沉静的哑光。他正烦躁地用手指反复刮擦着摊开的歌谱页脚,眉头死死拧着,视线焦着在副歌复杂的音符上,浑然未觉外套滑落在琴凳边缘,领口蹭着的那点细微粉笔灰愈发醒目。
“《逆光》选的很棒,力量感十足。”叶晓月走过去,将报名表轻轻放在琴盖远离谱架的一端,避免干扰他。“就是原调的高音跨度很大,要不要考虑试试降个调?会轻松些。”
莫天闻声抬头,早晨在教室里与凌天恒对峙时那份张扬的锋芒此刻消散了大半,眼神里透出不确定:“班长你还懂钢琴?”他清了清喉咙,像是要证明什么,“降调太普通了吧?唱原调才显得有诚意。”说罢,他挺直背脊,试着哼唱副歌,到了“逆光而行”那几个字,声音果然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陡然拔高又失控飘摇,尾音更是漏气般破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叶晓月没有接话争辩。她径直坐到琴凳上,修长的手指悬停在黑白琴键上方一瞬,随即落了下去。并非直接弹奏旋律,而是先敲响一组低沉而温厚的和弦。饱满的音符在空旷的排练室里温柔地扩散开来,仿佛给微凉的空气包裹上一层暖绒。她侧脸看向莫天,声音轻柔却笃定:“试试跟上原调,我伴奏,你只管稳住气息,别急着冲高音。”
指尖轻移,熟悉却久违的《逆光》前奏便如泉水般淙淙流淌而出。依旧是那架老旧钢琴略显滞涩的触感,却奇异地没有过去琴房里那些令人窒息的沉重记忆。
莫天的歌声起初有些迟疑和生涩,磕磕绊绊地缠绕着琴声,但渐渐地,在叶晓月稳定节奏的引导下,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呼吸节点。当副歌那段极具挑战性的高音终于到来时,叶晓月的手指在琴键上极其微妙地向上滑动了一点点位置——和弦悄然升高了半个音,稳稳地托住莫天开始颤动的声线,将他向上推送。
一束斜阳恰好穿透窗户,跳跃在她飞舞的指尖,染上流动的金色光华。
旋律正行进在最关键的副歌转音处,莫天努力稳住气息,声音刚攀上那个难度顶点——
“吱呀”一声轻响,排练室的门被无声推开一道缝隙。凌天恒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走廊残余的光线。
他手里捏着两张打印纸,边缘被仔细地折得笔直,修长的指节上沾染着一点新鲜的墨渍——显然是刚从办公室打印机旁过来。夕照将他挺拔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地面上,一半在光影斑驳的走廊,一半斜斜地探进排练室内,精准地停在莫天的鞋尖前。
莫天的歌声骤然一顿,握着歌谱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他没有回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只低声挤出两个字:“来了。”那语气里没了早上的火药味,却也并非熟稔的招呼,更像是一种刻意维持着距离的、带着点复杂情绪的确认。
凌天恒的脸上波澜不惊,仿佛没听到那声招呼。他步履从容地走到钢琴边,目光并未在叶晓月脸上停留,也没看莫天,只是精准地将手中的谱子放在叶晓月手肘旁的琴面上,恰恰避开她正弹奏的区域。“办公室找到一份带详细和声标记的版本,”他的声音平直无波,如同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副歌的换气口标得更清晰,尤其你刚才卡壳那句,”他下颌朝莫天的方向极轻微地点了点,“顺着这个练,会顺畅。”
叶晓月停下弹奏,拿起那份墨迹犹新的谱子,指尖快速翻动,清晰的和声线与详细的换气标注映入眼帘。她抬头,由衷地朝凌天恒扬起一个浅淡却明亮的笑容:“谢谢班长,这个确实更清楚。”她正要将谱子递给莫天,身后传来轻快而略显突兀的脚步声。
雷欣抱着一大摞闪着珠光的彩色卡纸轻盈地跳进门来,肩上松松垮垮搭着一件惹眼的粉色外套,发梢还沾了一点未干的颜料。“哟,练得怎么样啦?”她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略显紧绷的气氛。目光先是飞快地扫过凌天恒,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明亮笑意,随即才落到叶晓月身上,语气里的温度微妙地降了几分,带着点浮夸的赞叹:“副班长,深藏不露啊!钢琴弹这么好居然不报单人节目?早知道你有这本事,我还琢磨着要去麻烦音乐老师呢!”这话初听是夸奖,尾音却轻轻上扬,飘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探究和潜台词——“有这能耐,怎么不自己上台露脸?”
叶晓月的指尖在冰冷的琴键上悬停了一瞬,尚未开口,莫天已经转过身来,手里还抓着那份旧谱子,语气不自觉地放缓放软:“是我请她帮忙的,我节奏感不行。”
他看向雷欣时,眼神像被暖风吹拂过,连紧绷的下颌线条都柔和下来,“你拿这么多卡纸,是做晚会用的星星道具?”
雷欣的注意力立刻全然转移,脸上那点刻意为之的淡意迅速消散。她献宝似的晃了晃手中流光溢彩的卡纸:“对呀!美术老师特意挑的珠光纸,说晚上打上灯光效果绝了!”她语气活泼起来,但眼角的余光依旧黏在凌天恒身上,见他毫无反应,才带着点试探补充道:“本来想找你一起剪来着,教室没见着你人……不过看你们这儿也挺忙的,要不我晚点再来好了?”这话听起来像是体贴,实则带着点被忽视的不甘心。
“不用。”凌天恒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打断了她的试探。他依旧靠在钢琴旁,视线落在莫天手中的新谱子上,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日程安排,“再练两遍副歌就结束。你要等,或者现在开始剪道具,都行。”这番话既像给雷欣递了个台阶,更像一道无形的栅栏,明确地划开了界限——既不承接她的话题,也无意给她留出单独相处的空间。
雷欣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下,捏着卡纸边缘的手指用力收紧,指肚微微泛白。
但她很快又扬起更明媚的笑脸,点了点头:“那行,我等你们。”她找了个离钢琴最远的折叠椅坐下,把厚厚的卡纸堆放在并拢的腿上,却完全没有动手裁剪的意思。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时不时飘向凌天恒专注的侧脸;而当视线偶尔掠过叶晓月时,又如同被烫到般迅速移开,那飞快闪躲的眼眸深处,分明藏着被刺探到心事的不自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在意。
叶晓月敏锐地捕捉到这细微的情绪暗涌,但她只是深吸一口气,无声地压下了心头的波澜。指尖重新落在黑白琴键上,依照新谱子上清晰的指引,流畅的旋律再次响起。
莫天凝神跟唱,这次特别注意了谱子上明确标注的换气点,果然,那个曾让他狼狈卡壳的地方顺畅地滑了过去,气息虽然略显急促,但再未中断。
凌天恒站在一旁,双臂抱胸,沉默得像一尊雕像,只在莫天又一次冲击某个高音点时,屈起指节,在身旁的桌面上极轻地敲了两下:“重心下沉,气息别往上浮——刚才尾音抖,就是喉咙太紧,气都憋在上面了。”
莫天眉头微蹙,似乎想反驳,但最终还是依言调整了发声位置。再试一次,声音果然沉稳了许多,带着点力量感。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喉间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两人之间依旧隔着无形的距离,没有任何眼神交汇,却在这种无声的纠正与接受中,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剑拔弩张又不得不合作的微妙默契。
夕阳终于收敛了最后的光芒,排练室内的光线迅速黯淡下来,弥漫着一片朦胧的灰蓝色。叶晓月按下最后一个和弦余音,抬手轻轻揉了揉右手手腕——旧伤在持续的发力下,传来了熟悉的、隐隐的酸痛感。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凌天恒的眼睛。他目光在她手腕上停留了不到半秒,没有多余的询问,只是动作极其自然地,仿佛随手掏东西一般,从校服裤子口袋里摸出一颗小小的、银色锡纸包裹的薄荷糖,轻轻放在琴盖边缘,紧挨着她刚才按压过的琴键。
“今天就到这里,明天再加练。”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这一幕,被角落里的雷欣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她捏着卡纸的手指猛地用力,锋利的纸边瞬间在她白皙的指尖划出一道细细的红痕。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涩和焦躁猛地冲上心头。
她“腾”地站起身,将怀里珍贵的珠光卡纸近乎粗暴地往桌子上一撂,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太晚了!我先回教室了,道具明天再剪!”话音未落,人已抓起外套,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冲出了排练室,高跟皮鞋急促敲打地面的声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落荒而逃的狼狈。
莫天看着虚掩的门,又看看桌上散乱的卡纸,眼神里充满犹豫和关切。他匆匆抓起自己的校服外套,对叶晓月丢下一句:“副班长,我跟去看看。”便急匆匆地追了出去,留下敞开的大门和满室骤然寂静的空气。
瞬间,偌大的排练室里只剩下叶晓月和凌天恒两人,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钢琴余韵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薄荷清香。
叶晓月拿起那颗躺在暗金色琴盖上的银色糖果,剥开糖纸,一股清凉凛冽的薄荷气息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直冲头顶,让她纷乱的思绪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凌天恒线条分明的侧脸上,想起方才雷欣离去前那充满复杂情绪的一瞥,轻声开口,像是寻求印证:“你……看出来了?”
凌天恒正一丝不苟地将散落在琴盖上的新旧谱子叠放整齐。听到问话,他整理纸张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几秒,没有回头,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平静地吐出几个字:“她是她。我是我。” 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界定的公理,将所有的情绪和可能性都隔绝在外。他把折好的谱子递向叶晓月,“明天如果继续练,记得带这份新的。”
窗外的路灯适时亮起,昏黄的光线穿过玻璃窗,在光滑的琴键上投下斑驳的光块,如同撒落了一层细碎的金箔流光。
叶晓月接过那沓带着他指尖微温的谱纸,望着他挺拔而略显疏离的背影走向门口。
“好。”她将那颗清凉的薄荷糖含进嘴里,甘冽的气息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疲惫,声音轻而坚定地回应道。
窗外的暮色彻底笼罩下来,排练室的灯光开关在门边发出清脆的“啪嗒”声,黑暗温柔地合拢,却掩不住那些已在心底清晰刻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