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的铁链还在随着余劲发出细微的吱呀声,轻轻晃荡。
藤编的椅面在不甚平整的鹅卵石地面上蹭过,发出细碎而绵长的“沙沙”声,像是时光在此处悄然低语。
叶晓月垂着眼睫,视线落在自己偶尔随着秋千幅度轻轻扫过地面的鞋尖,梧桐叶的边缘在她视野里一闪即逝。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钻了出来,带着点冒险的意味。
她下意识地收紧手指,攥了攥被掌心汗意浸润得微凉的秋千绳,声音轻得像被风裹挟着送出去,几乎要飘散在午后的空气里:“班长,这秋千……好像能坐两个人,你要不要试试?”
话刚出口,心跳就猛地漏了一拍——糟糕!她懊恼地想,他会不会觉得突兀?会不会尴尬?
就在她绞紧手指,几乎要把那句邀请收回来的前一瞬,却见凌天恒垂落的视线凝在秋千两侧冰凉的金属扶手上。
他原本插在裤袋里的手缓缓抽了出来,在半空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秒,才极轻地应了一声:“嗯,好。”
他走过来的脚步声轻得几不可闻,落在鹅卵石小径上,如同猫儿踏过。
行至秋千另一侧时,他脚步微滞,安静地等着叶晓月带着点局促地往旁边挪开了些许空间。
坐下时,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慢和谨慎,重心一点点下沉,仿佛生怕秋千因此剧烈摇晃起来。
坐定后,他的膝盖与叶晓月的保持着恰到好处的一拳距离,既不显得疏远,也绝无逾越的意味。
坐下后,他似乎觉得扶手不稳,下意识地伸手扶稳了自己身侧的那一端,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时,却不易察觉地微微蜷缩了一下,泄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不自在。
秋千承受着两人的重量,向下沉了沉,再随着惯性晃荡起来时,节奏明显变得舒缓而悠长。
风裹挟着庭院里草木特有的清冽气息,温柔地扑在脸上,比方才独自一人时更觉舒适惬意。
叶晓月悄悄侧过头,目光飞快地扫过身旁的凌天恒。
他正微微仰头,望着远处院墙根下开得正盛的勒杜鹃,阳光穿透稀疏的梧桐叶隙,恰好落在他干净的耳廓边缘,将那层细微柔软的绒毛染成了温暖的金色。
学院里那些关于他“生人勿近”、“孤高冷傲”的传闻,此刻在她心底悄然褪色——能这样安静地并肩坐在同一个秋千上,感受着同样的微风和阳光,他分明……也没有那么难以接近。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泛起一丝微妙的暖意。
“对了,”也许是这难得的宁静氛围给了她勇气,叶晓月顺着风的方向轻轻晃了晃悬空的脚,像是闲聊般不经意地提起,“班长,你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敏锐地捕捉到身旁的人气息微微一滞——并非肢体动作有明显的停顿,而是一种无形的氛围瞬间凝结,仿佛刚才随着秋千摇晃而自然起伏的呼吸节奏,被无形的手掐断了半拍。
叶晓月的心猛地一沉,迅速转头看向凌天恒。
只见他原本望着勒杜鹃的目光已然收回,低垂着落在自己交叠于膝上的手背上,修长的指节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那片干燥的肌肤。
他眼里的光似乎黯淡了些许,却平静得没有波澜,语气平淡得像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我也不知道。从记事起,我的生活里……就没有‘爸爸’这个角色。”
叶晓月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浪瞬间冲上脸颊,烫得她耳根都烧了起来——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时好奇的随口一问,竟像一把小刀,精准地戳进了对方最柔软隐秘的角落。
巨大的愧疚感瞬间淹没了她。
她猛地坐直身体,双腿下意识地绷紧,连秋千都忘了晃动,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语速急切:“对不起对不起!班长,我就是……就是顺口问的,我……我根本不知道会是这样!你别生气啊!”她紧张地盯着他的侧脸,生怕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不悦。
凌天恒闻言,反倒缓缓转过头来。
他的目光落在她因羞愧而泛红的耳尖上,眼神里并无丝毫愠怒,反而比刚才更添了几分安抚的温和,像是在抚平她的无措:“不用道歉。你不知道,很正常。”他顿了顿,目光游移,落在秋千板上沾着的一片梧桐落叶上。
他伸出手指,轻轻捏起那片叶子,在指间缓慢地转动着,叶柄摩擦指尖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
“小时候我也问过我妈几次,”他声音低沉了些,“她要么掉眼泪,要么就抱着我一遍遍说‘对不起’……后来,我也就不问了。”
叶晓月用力咬住了下唇,牙齿陷入柔软的唇肉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沉甸甸的愧疚混合着难以抑制的心疼——她蓦地想起小学时班里那个没有妈妈的孩子,每逢母亲节或大家聊起妈妈的话题时,那个同学总会默默地躲到角落里去。
原来,凌天恒也曾经历过那样的时刻吗?可他平日里在学校,总是那样一副清冷自持、波澜不惊的样子,将所有的情绪都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谁又能窥见他心底的波澜?
这份沉默的坚韧,此刻却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犹豫再三,终究没能压住心底那份关切,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那……凌阿姨后来……就真的一点都没跟你提过关于他的事吗?比如……他长什么样?或者……去哪里了?”
凌天恒捏着梧桐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指尖微微用力,几乎要将脆弱的叶柄捏断。
他依旧低着头,视线凝固在旋转的叶片上,缓缓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过。”
庭院里原本被风声盖过的蝉鸣,此刻骤然尖锐起来,带着夏日的燥意。
风不知何时停了,秋千失去了推动力,惯性消失,晃晃悠悠地停在了最低点,彻底静止下来。
叶晓月僵坐在凌天恒身边,喉咙像是被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堵住了,又闷又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完了完了!她在心里疯狂地责备自己,叶晓月你这个混蛋!
明知道他性格如此,最不愿提的可能就是这些,为什么还要多嘴去问?现在好了,空气都冻住了!
说什么都像是在揭人家的伤疤……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声音细若蚊蝇,充满了懊恼:“都怪我……瞎问这些……”
“没事。”凌天恒清冽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她近乎自虐的絮叨。
他将指间那片被揉得微微卷曲的梧桐叶,轻轻搁在了两人座位中间的藤编椅面上。
他侧过脸看向叶晓月,眼神里没有丝毫责备的意味,反而透出一种历经沉淀后的淡然,甚至嘴角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试图展露一个安抚的弧度:“这些年,早就习惯了。没有他,我和我妈也一直过得挺好。”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叶晓月紧张的脸庞,那抹释然的底色里,悄然晕开一点极淡的暖意,“而且现在……也不算只有我和我妈了。”
叶晓月懵然地眨了眨眼,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啊?”她困惑地看向他。
凌天恒没有直接解释。
他抬起手,指尖不再是犹豫地碰触扶手,而是带着点劲,稍用力地推了一下秋千冰冷的金属框架。
秋千再次晃动起来,带着两个人的重量,这一次荡起的幅度比之前高了些许。
微风重新拂过,调皮地撩起叶晓月额前细碎的刘海,吹得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凌天恒看着她被风吹得微微蹙眉又努力睁眼的样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笑意涟漪,声音里也染上了点不易察觉的轻松调侃:“比如,现在有个冒冒失失的同桌,会打听别人家事,还会慌慌张张地想半天怎么道歉。”
叶晓月的脸颊“腾”地一下再次升温,这次不是因为愧疚,而是纯粹被他这带着戏谑的直白点破给羞着了!
她又窘又恼,想也没想就伸手,在他结实的小臂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力道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嘴上却不饶人:“谁冒失了!我……我那是关心你!好不好!”她瞪圆了眼,试图用气势掩饰自己的慌乱。
凌天恒没有躲闪,任由那没什么实质威胁的拍打落在胳膊上。
叶晓月羞恼的反应似乎取悦了他,他嘴角的弧度骤然加深,不再是之前那种克制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而是实实在在地弯了起来,连带着眼底都像是被阳光点亮,漾开清浅的光。
叶晓月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毫无遮掩的笑容,不由得怔了一下,随即,自己脸上那点羞恼也绷不住了,忍不住也跟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小的秋千再次承载着两人,在梧桐叶片筛下的、跳跃的光斑里轻轻摇晃。
远处客厅里隐约传来说笑声,混合着不知疲倦的蝉鸣和重新温柔起来的风声,将方才那一瞬间弥漫开的沉重气息悄然吹散,融进了暖洋洋的光线里。
“对了,”叶晓月晃悠着双腿,脚尖偶尔划过地面,忽然想起了什么,“上次借你的数学笔记,我一直放在包里,还没顾得上还你呢。下周一带去学校给你吧?”她侧过头,征询地看向他。
凌天恒点了点头,目光落回身边藤椅面上那片安静的梧桐叶,指尖无意识地又碰了碰它干燥的边缘:“好。”
他应了一声,随即抬起眼,视线重新锁定叶晓月,眼底带着一抹显而易见的、属于少年人的促狭,“不过这次不用你特意来找我要,”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加重了“找我”两个字,“我主动给你。”
迎着叶晓月微微睁大的眼睛,他嘴角噙着笑意,慢悠悠地补充道,“毕竟按你之前说的,咱们也算是‘世交’了?借笔记这点小事,总不至于还要收点‘好处费’吧?”
“谁要你主动给!还‘好处费’……”叶晓月立刻顶了回去,嘴上嗔怪着,可眼底却清晰地漾开了笑意,像投入石子的水面。
她下意识地抓紧两侧的秋千绳,身体跟着惯性轻轻晃了晃,仿佛想把那点藏不住的甜意也摇匀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