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赛结束的铃声清脆地划破空气,初二(二)班教室里的紧绷感瞬间瓦解,化作一片喧腾的海洋。桌椅碰撞声、考后议论声、欢呼叹息声交织在一起。
陈海钰像是被弹弓射出的石子,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怀里紧抱着试卷,一脚踏在椅子横档上,声音拔得老高,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靠!我那道几何压轴题居然做出来了!林寒你教的截长补短法也太神了!简直救命稻草!”
林寒刚把笔帽稳稳扣回笔尖,闻声只是平静地抬了抬眼睫,目光精准地落在陈海钰试卷上某处,修长的手指隔空点了点:“思路没错,但最后一步证全等的条件,你漏了一个直角标记。不过,按评分标准,前面步骤分应该能拿到。”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仿佛陈海钰的激动不过是背景噪音。
说话间,他手里动作未停,正一丝不苟地将桌面上散开的练习册按科目大小顺序叠放整齐,深蓝色校服的袖口利落地擦过略微积灰的桌角,竟未沾染半分粉笔的白色尘埃。
同一时刻,坐在后排的叶晓月正低头仔细清点摊开的笔袋,确认文具齐全。
忽然,她感觉到身后有人动作极轻地抽走了她压在课本下的硬皮笔记本。
指尖划过纸页的细微声响传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绷紧了肩膀——无需回头,那缕若有似无、清爽微凉的薄荷气息,以及抽走本子时那份刻意为之的、慢条斯理的磨蹭感。
除了楚烟明,还能有谁?
“哟,”楚烟明惯常带着点慵懒调侃的声线在头顶响起。
他已顺势斜倚在叶晓月的椅背上,一头惹眼的银发在午后斜射进来的阳光里泛着浅淡柔和的亚光。
他的黑色半框眼镜滑落到挺直的鼻梁中段,他却懒得伸手去推,只用那双独特的浅蓝色瞳孔,带着审视的意味,斜睨着翻开笔记本上的字迹,“啧啧,学霸的笔记本果然够分量,竞赛考点密密麻麻啊?……啧,不过这道函数题的解题步骤,”他忽然拖长了调子,指尖点了点其中一行,“还是这么啰嗦。上周体育课我不是在篮球架下跟你讲过更简便的算法吗?合着你是一点儿没往脑子里记?”
叶晓月心头一紧,转身就想抢回自己的心血结晶。
她踮起脚尖,手臂尽力向上伸展,指尖却只能勉强够到笔记本硬壳的边角。
楚烟明恶作剧般地将手臂伸直举得更高,嘴角噙着坏笑,欣赏着她努力蹦跳却徒劳无功的模样。“你别闹!”叶晓月脸颊微红,又气又急,“快还给我!我还得整理错题呢!”
“急什么?”
楚烟明故意把本子往下放了放,就在叶晓月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封皮的瞬间,他又猛地举过头顶,动作敏捷得像逗弄猎物的豹子,“承认吧,”他微微俯身,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刚才考试卡壳卡在那道函数大题上时,你是不是在想我昨天放学跟你说的那个‘定义域验证法’?”他这话精准地戳中了叶晓月的心事——昨天放学路上,他看似漫不经心地提了句“函数题别忘了定义域,不然就跟陈海钰上次一样蠢得扣冤枉分”,其实正是细心记着她上次模拟考暴露出的这个关键易错点。
叶晓月的耳朵尖瞬间像被烫了一下,迅速漫开一层薄红。
她别扭地别过脸去,语气倔强:“关你什么事!”
“哦?”楚烟明挑了挑好看的眉毛,拖长了尾音,带着几分了然于心的促狭。
他不紧不慢地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草稿纸,递到她眼前晃了晃,“那这张纸,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叶晓月易错点备忘:函数定义域、几何步骤跳步(重点)’,边角还有你用粉色荧光笔画的星星记号……请问,是谁昨天收拾书包时,落我这里了?”
叶晓月瞬间怔住,眼睛微微睁大,那确实是她昨晚整理错题时顺手写下的备忘录!
她以为夹在某本书里了,没想到竟然掉了还被这家伙捡到!
一股热气直冲脸颊,她慌忙伸手去抢那张“罪证”。
楚烟明却比她更快,手腕灵巧地向后一缩,让她扑了个空,自己则顺势倚靠在旁边的课桌边缘,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肩膀微微耸动:“哈……原来全校第一的大学霸,也有丢三落四的时候啊?笨手笨脚的,跟个小笨蛋似的。”
“滚!”
叶晓月羞恼交加,一把夺过他适时“失手”递过来的草稿纸,飞快地对折再对折,带着点发泄的意味用力塞进笔记本的内页夹层里。
整理的动作带着气恼的慌乱,然而当她抬起头时,目光却不经意扫过楚烟明敞开的校服外套口袋——那里,露出了半颗包裹着透明糖纸的硬糖,鲜艳的草莓红色和熟悉的包装图案,瞬间击中了她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
那是初一那年午休后,他常常随手抛给她,用来缓解困倦或安抚小情绪的那种草莓味硬糖。
楚烟明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视线停留。
他嘴角勾起一抹了然又带着点玩味的弧度,伸手探入口袋,精准地用两指捻出那颗糖,手腕轻轻一扬,那颗红色的小糖果便划出一道抛物线,稳稳落在叶晓月下意识摊开的掌心。
“喏,小卖部新到的货。”他语气随意得像在说天气,目光却在她接住糖果的指尖停留了一瞬。紧接着,他仿佛不经意地,将自己那本写满狂草字迹、边角微卷的黑色错题本,往她桌沿这边推了推,“闲着也是闲着,这里面抄了几道往年竞赛真题的变式题型,黄哥上周提过一嘴,下周的小测估计会沾点边。你有空……随便翻翻呗。”最后半句,声音轻了几分。
“哟嗬!”陈海钰的脑袋不知何时从旁边探了过来,带着一脸八卦兮兮的好奇,视线在楚烟明和叶晓月之间来回扫射,“阿楚!你昨天放学不是还搂着我脖子说‘竞赛?关我屁事,回家打游戏不香吗?’ 怎么转头就偷偷帮叶姐整理起易错点和真题来了?口是心非啊兄弟!”
楚烟明脸上的那点柔和笑意瞬间收敛,仿佛被戳破什么秘密般,迅速切换回那副玩世不恭、满不在乎的面具。他伸手用力揉了揉陈海钰蓬乱的头发,把他揉得哇哇大叫:“废话,好玩儿呗!看大学霸抓狂跳脚,多有意思!”这话说得轻佻又欠揍,完全符合他平日里“混不吝”的形象。然而,就在他转身作势要离开的瞬间,叶晓月清晰地捕捉到,他飞快地朝自己这边侧了侧脸,浅色的嘴唇无声地做出一个“认真看”的口型,那双深邃的浅蓝眼眸里,一丝与平日截然不同的、认真又带着点别扭的关切,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这时,练千雪和付佳星一人拎着一袋刚从冰柜里取出的葡萄汁走进教室,塑料袋上还凝结着冰凉的水珠。练千雪将其中一瓶贴着“半冰”标签的葡萄汁递给叶晓月:“喏,晓月,你的。刚在小卖部碰到这位,”她用下巴指了指楚烟明的方向,“他跟老板磨叽半天,非得让人家把这瓶单独放上层冰柜‘稍微冰一下但又不能太冰’,说不然某人喝了胃疼又要哼哼唧唧。”她促狭地朝叶晓月眨了眨眼。
叶晓月接过那瓶沁着凉意的葡萄汁,瓶身的冰冷触感透过掌心,却奇异地没能压下心底悄然升起的一丝暖意。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窗口的方向——楚烟明正斜倚在窗框边,和周星辰、高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什么,手里漫不经心地转着一瓶冒着冷气的可乐罐,罐身上凝结的水珠顺着他的指缝滑落。他并没有喝,视线却像装了导航,时不时地、飞快地掠过她所在的位置。
就在叶晓月的目光与他猝不及防相接的刹那,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转过头去,装作对窗外远处那棵高大的银杏树产生了浓厚兴趣,甚至还故作姿态地挑了挑眉梢,只是那悄然蔓上耳廓的红色,在夕阳的金辉下暴露无遗。
林寒已经收拾好了书包,安静地走到叶晓月桌旁。他从书包侧袋里拿出一本不算太厚但装订整齐的几何定理手册,递了过来:“给。这里面有几道今天竞赛题的拓展解法思路,我都用红笔标注了。你想深入的话,可以参考。”他的语气平稳温和,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或情绪,仿佛递过来的只是一本普通的课堂笔记。“另外,”他像是补充一个客观事实,“你最后那道压轴题的辅助线画法非常精准,步骤推导也相当完整清晰,不出意外,应该是满分。”
“谢谢。”叶晓月接过手册,由衷地道谢。林寒总是这样,细致地观察到每个人的闪光点,给予最实在的帮助,却从不张扬。
“对了,”林寒似乎想起什么,又从书包主袋里摸索了一下,取出一支黑色的签字笔,笔杆磨砂质感,使用痕迹明显,最特别的是笔帽顶端,还残留着半片褪了色的草莓形状贴纸,边缘已经有些卷翘——那是初一某次楚烟明赢了小游戏,恶作剧般贴上去的,她竟一直没舍得撕掉。“这个,应该是你掉的。在考场地上捡到的。”林寒解释道,将笔轻轻放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
叶晓月刚想再次道谢,“哟,”楚烟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味,幽灵般又飘了过来,“你这眼力劲可以啊,比她另外一个同桌陈海钰还细心,她的笔掉犄角旮旯都能被你捞出来。”他话里话外透着调侃,身体却直接介入,长臂一伸,极其自然地从叶晓月面前拿走了那支带着草莓贴纸的笔,装作认真检查的样子掂了掂,“啧啧,这笔都用多久了吧?塑料壳都磨光了,笔夹都松了。该换代了。”他不由分说地将笔塞回叶晓月手里,语气带着点不容置喙的霸道,“周末上午九点,‘墨韵’文具店门口,准时点。小爷带你去挑支新的,就当是……嗯,提前庆祝你这次竞赛考得不错。”他飞快地找了个借口。
“不需要。”叶晓月本能地拒绝。
“跟我客气什么?”楚烟明打断她,语调上扬,带着点惯有的不讲理,“就这么说定了。记住,九点,迟到一分钟,”他故意眯起眼,做出威胁的表情,“我就把店里所有好看的新款笔都包圆买走,让你一支都挑不着。”说完,他也不给叶晓月反驳的机会,单手拎起随意甩在肩后的书包,转身大步流星地就往教室门口走。
快到门口时,他像是突然想起,猛地回头,对着叶晓月扬声道:“喂!错题本!记得看完了早点还我!”话音未落,身影已消失在走廊。
看着门口消失的背影,陈海钰立刻凑到叶晓月身边,压低了声音,一脸贼兮兮的八卦:“叶姐叶姐!你说阿楚这小子,平时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对你是不是……嗯?有点那个意思?你看又是提醒易错点,又是给糖给笔记,还约你买笔……”
叶晓月没有立刻回答,脸颊的温度似乎又升高了些。她只是默默地剥开手中那颗草莓硬糖透明的糖纸,将那颗圆润的红色糖果放入口中。
浓郁的草莓甜香伴随着一丝微酸在舌尖倏然化开,那股熟悉的味道瞬间回溯,丝丝缕缕,与记忆中初一那年午后的阳光、走廊的喧闹和少年随手抛来的糖果滋味重叠在了一起,分毫不差。
她翻开手中林寒递来的几何手册,指尖划过光滑的纸页。在扉页不起眼的角落,她发现了一行用铅笔写下的、极其工整的小字:“竞赛题拓展解法思路已用红笔标注。重点:第15页辅助线变式(含两种构造方法)。”字迹清晰有力,一丝不苟,如同他本人做事的方式。
付佳星拍了拍她的肩膀,爽朗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思绪:“好啦好啦,别对着本子发呆了!走走走,去操场溜达溜达散散心。刚才老师不是说了嘛,竞赛成绩下周三才出,现在绷着神经也没用,先放松放松去!”
一行人走出喧闹渐息的教室时,黄昏的帷幕正温柔垂下。金红色的夕阳如同熔化的金箔,慷慨地泼洒在广阔的操场上,将那几棵高大的银杏树照耀得璀璨夺目,每一片扇形的叶子都像镀了金边,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闪闪发光。
陈海钰和练千雪像撒欢的小兽,互相追逐笑闹着冲在最前面,付佳星笑着在后面慢悠悠跟着。林寒走在叶晓月身侧半步的位置,步伐沉稳,偶尔侧过头,低声和她讨论几句刚才竞赛几何题中某个定理的灵活应用,语调平缓清晰。
而不远处的篮球场上,楚烟明正和队友周星辰、高德进行一场随意的三对三。他奔跑、跳跃、传球,动作流畅带着少年特有的张扬活力。然而,每一次球出手的空隙,每一次攻防转换的间隙,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飞快地投向操场跑道这边。
每当一个漂亮的投篮空心入网,他总会习惯性地朝着叶晓月所在的方向,扬起下巴,或夸张地举起拳头,甚至会挑衅似的朝她竖个中指,那双浅蓝色的瞳孔在落日熔金的光线下,像淬了火的琉璃,闪烁着狡黠又明亮的光彩,仿佛在说:“看,小爷厉害吧?”
叶晓月看着楚烟明幼稚的挑衅,无语地撇了撇嘴,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弯起,泄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
她低下头,翻开随身带着的笔记本,在记录着“数学竞赛结束”那行字的下方,用笔尖顿了顿,添上了一行娟秀的小字:“身边这些人,都挺好。”
她仔细地将那张带有自己字迹的草稿纸和林寒送的几何手册一起夹好。合上本子,抬起头时,视野里恰好撞见楚烟明又投进了一个超远距离的三分球。他得意地转过身,目光越过球场直直落在她脸上,再次朝她比了个嚣张的中指。
夕阳的金辉落满他银色的发梢和带笑的眉眼,浅蓝的瞳孔熠熠生辉。
叶晓月轻轻呼出一口气,空气中带着初秋傍晚特有的微凉和草木清气。
或许,有些悄然滋长的情愫不必急着宣之于口,有些无声的陪伴也无需刻意言明。就像这青浦的初秋时节,阳光的温度恰到好处,拂过面颊的风也温柔得刚刚好。
而她身边的这些少年少女,正以他们各自独特的方式——或张扬,或沉静,或莽撞,或细腻,或别扭地关心——自然而然地,留在了她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