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帝的话音掷地有声,这道突如其来的赐婚旨意,却惊得崔绩与时熙双双失神。
时熙低垂的眼睫剧烈颤动,双眸中满是难以置信。她怎么都没有想到,皇帝不仅封她为县主,竟还要将她赐婚给崔绩!
可即刻她便反应过来,这绝非简单的成人之美,不过是她刚一登场,就被皇帝精准拎出来,选做为一枚棋子,来打破崔、卢两家的联姻,重新洗牌朝堂势力!
可她不愿。既不愿意嫁与崔绩,更不愿因自己毁掉崔绩的姻缘和崔家的谋划。
她虽知君命不可违,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想搏上一搏。
时熙掩下眼中的错愕与慌乱,膝行半步,重重跪地叩首,额头贴着凉沁的金砖:
“陛下,臣女曾为人妾,万万不堪匹配郡王殿下。臣女亦心向空门,愿披缁衣、伴青灯,不论婚嫁。还请陛下成全臣女一片素心。”
元景帝的脸色瞬间沉如寒潭,殿内气氛骤然紧绷。
一直在旁躬身伺候的内侍总管高士良忙趋步上前打起了圆场:
“明德县主此言差矣!今早永宁公主已向陛下秉明个中缘由。您与郡王殿下乃是患难相知,先前的纠葛不过是好事多磨。如今陛下为您正名,您已是堂堂县主,又何惧他人说辞?”
“郡王殿下,您说说,老奴所言非虚吧?”高士良脸上堆着讪笑,将问题抛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崔绩。
崔绩仍然惊得愣在原地,他曾经在午夜梦回时期盼过能随心迎娶心上之人,却从没想过会以御赐的方式实现。
她在青州时曾经与他说过不与人共侍一夫,他那时困于家族婚约,无法办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转身离去。
可如今皇上下旨赐婚,就再由不得他人置喙。虽说要牺牲与卢家结盟,可那桩婚事本就不是他内心所愿。
此刻崔绩竟有些神情恍惚,听闻高士良的话语,他才猛地回神来。
他迎上那道锐利的目光,元景帝隐藏的怒意他瞧得明明白白。
随即崔绩双膝跪地,郑重起誓:“蒙陛下隆恩,赐臣与县主结秦晋之好,臣此生必对县主倾心相待,矢志不渝,绝不辜负陛下期许。”
此话一出,时熙只觉浑身一僵,崔绩既已当众应下,此事再无半分转圜余地。若是继续抗旨不遵,便是死罪,牵连的也不光只有她自己。
大殿上的奇香此时仍在不断地钻进鼻腔,入鼻后却变成压抑不住的涩意。
时熙缓缓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声音带着颤抖:“臣女......遵旨。谢陛下隆恩。”
笑意重新漫上元景帝的眉眼,先前的沉凝一扫而空,他走下龙椅,拍了拍崔绩的肩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期许:
“绩儿,如今美眷在怀,可别耽于儿女情长,国事才是根本。华洲都督之位已空悬多时,你择日便动身赴任,待府中婚事筹备妥当,再回京完婚不迟。”
退出两仪殿时,宫门外的日光格外晃眼。
时熙下意识抬手遮在额前,却感到指尖一片冰凉。她低头一看,掌心不知何时已沁满冷汗。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她从一介漂泊无依的孤女,跃升为受封的明德县主,转眼又成了崔绩的御赐郡王妃。
她忽然觉得这里的人生无比荒谬,自己在这世间的活法,从来不由她的意志掌控,更无关她的努力或是防备。纵是步步为营,在权力的碾压下,所有的抗拒都轻如鸿毛,一切于她都无力改变。
殿内的凝滞气氛,如影随形般缠到了殿外的两人之间。
崔绩与时熙一前一后走在宫道上,只能听到靴底踏过青石板发出的轻响,再无半分言语。
“诗袭。”
崔绩走在她身侧半步之后,酝酿再三才率先开口,声音里竟掺着一丝哽咽:“陛下赐婚一事,我事先毫不知情。我知道你不愿嫁我为妻,可若当时我在殿前推辞,我怕陛下动怒,更怕......”
时熙脚步一顿,转头看他。正午的阳光勾勒出他下颌紧绷的线条,往日里沉稳平和的人,此刻眸中竟盛满了无措与愧疚。
“郡王殿下无需解释。”
她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喉间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絮,又涩又胀,“我明白。不过是永宁公主在皇上瞌睡时递上了枕头。只是这般一来,委屈了殿下,也辜负了卢家娘子。”
“这对我谈何委屈。”
崔绩心中一紧,上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又转头看她,眼神恳切得近乎灼人。
“殿上说的那些话,我知道不是你的真心。可我说的却句句是肺腑之言。往后我也绝不会纳妾,更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时熙鼻尖发酸,眼眶发热。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崔绩不仅处处维护她;而且他容貌俊朗,品性端方,是无可挑剔的良人。她感激他,欣赏他,甚至崇拜他,却独独没有那份男女之情。
她所有的感情,早就给了那个虽不复相见却仍放心不下的人,可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再容不下旁人。
时熙抬眼望向远处红墙金瓦的宫阙,阳光落在琉璃瓦上,是一片庄严肃穆的美。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硬起心肠说道:“在我们那儿有句俗话,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虽说圣命难违,可总有补救之法。殿下,我......我不能,也做不到真正嫁给你。”
崔绩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去,他怔怔地看着时熙,仿佛没听清她的话,又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个答案,只是嘴唇动了动,却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宫道旁,初夏盛开的木槿花随风飘落,落在他的肩头,又轻轻滚落在地,无声无息。
也不知是否是元景帝故意派人散播了消息,随后的宫宴上,一波又一波华服珠翠的妇人接踵而来。
她们面目模糊,有的时熙甚至连见都没见过,却个个笑意盈盈地围拢过来,向她道喜:一赞她医术了得、心怀苍生;二贺她缔结佳缘、恩爱无期。
面对那些恭维的话语、艳羡的目光,时熙只得一一起身,敛衽回礼。姿态谦卑有礼,神色恬静淡然,仿佛真的对这份恩宠与婚约满心欢喜。
实则她只是机械而麻木的应答,脑子空白,内心一片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