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的长公主府上,暖阁内灯火通明。
崔绩一身玄色锦袍,垂手侍立,屏息聆听着母亲的训话。
长公主斜倚在铺着银狐裘的软榻上,手中一串紫檀木佛珠正缓缓捻动,颗颗圆润的珠子不断碰撞,在深夜里发出细微的声响,与她淡然的语气相得益彰:
“等你大婚后,便开府另住吧。选府、修葺这些杂事,都全权交予你二叔打理,不必事事亲力。”
话音稍顿,她抬眼扫过崔绩,目光深邃如潭,“适才宫中传来消息,陛下已决意让你暂领华州都督一职。”
“华州?”崔绩抬眸,难掩惊愕,“华州驻有离成邑最近的一支军队,当年李克民也是皇上亲封的华州都督!”
他没有料想到李克民竟如此毫无征兆地快速倒台以及如今这事关成邑安危的华洲都督一职突然落到自己头上。
长公主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冷意:“皇帝自小便是心机深沉之人,如今年岁渐长,疑心更甚。他未必真信雍王与李克民勾结谋反,可那李克民却是个蠢货。皇帝卧病期间,他竟敢私下与皇子往来,隐有另择明主之意。这般不知收敛,皇帝自然再也容不下他。”
“可皇上为何要将镇守京师的重任交予儿臣?如今雍王已入狱,朝野上下流言四起,皇上难道就不疑心太子与儿臣牵连其中?”
“哼!”长公主轻笑一声,手中的紫檀木佛珠停止捻动,“看来吾儿还是不够了解你这位舅舅。这未必不是皇帝亲手布下的棋局,牺牲一个无关紧要的皇子,既能借机除掉李克民这颗心存异心的钉子,又能敲打一下野心勃勃的恭王,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一举两得!”
“竟是皇上?”崔绩心下巨震,指尖冰凉。虽他从小便知皇家之中,唯有权力倾轧,从来不见半点血脉温情。
可他终究没料到,帝王心术竟能凉薄至此,连亲生儿子都能当作棋子随意舍弃。
长公主见他神色动容,知她这儿子仍有赤子之心,她语气稍缓:
“生于显贵之家,更应举步惴惴、如履薄冰,方能不祸及满门。无功,你要记住,在皇帝面前,务必装作不争不抢、柔顺听话的模样。他肯让你统帅华州兵马,又未干涉你与卢家的婚事,想来对太子,对咱们崔家,还尚存一丝希冀。”
“是,儿臣谨遵母亲教诲。”崔绩敛去眼中的震惊,重新垂下眼帘。
长公主缓缓靠回软榻,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中:“如今崔家有了金翎卫的依靠,再加上咱们隐藏在华州的那支龙武军,纵使日后朝堂动荡,局势不明,崔家也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崔绩从暖阁中出来时,一轮寒月悬于天幕,清辉如练,泼洒而下,影得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清寒冷白。
崇礼一直候在廊下,见他出来,立刻快步跟上,压低声音禀报:“主君,暗探来报,高士良今夜去了永宁公主府,在府中待足了半个时辰才离开。而在他之前,萧琮之也从公主府离开,径直回了豫园。”
说完这些,崇礼的声音忽然变得吞吞吐吐,眼神也有些闪躲:“还有…… 林娘子,暗探说,她在三更时分离开了豫园,独自回了林家。”
崔绩的脚步骤然停住,他缓缓抬起头,仰望漫天星空。
宇宙浩瀚,杳杳冥冥。人如芥子,浮于苍冥。
他这一生,自记事起便在朝堂的纷争与家族的责任中,步步为营,小心翼翼,从未有过片刻能随心所欲。
清凉夜风渐起,吹得他衣袍微动,心中那点隐秘却从不显露的怅惘,这时随着这月色,渐渐弥漫开来……
“啊——!”
一声惊呼陡然划破清晨的宁静,时熙端着青瓷粥碗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乳黄色的米粥晃出了碗沿。
她满脸焦急,却又怕惊到孩子,只能放软了语调哄劝:“诗韵乖,快把手里的小虫虫放下。”
昨夜她彻夜难眠,心中惟愿林家生者都能平安顺遂,自己也绝对不遗余力地守护这一家人。
天刚蒙蒙亮,她便去了灶房准备朝食,哪曾想刚端着煮好的米粥回来,就见林诗韵不知何时独自爬到了院中。
那小丫头坐在地上,肉乎乎的小手正攥着一只通体黄褐色的,还在鸣叫的蝼蛄,然后把那虫往嘴里塞。
“五妹妹,住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林书润和林书泽披着外衫,相继快步走出房间。
林书泽眼疾手快,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夺过诗韵手中的那只蝼蛄,手腕一扬将它丢向院角的草堆里。
诗韵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小嘴一瘪,豆大的泪珠瞬间涌满眼眶。
时熙连忙放下粥碗,快步上前将诗韵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小虫虫可不能吃哦,吃了肚肚会疼的。咱们喝粥好不好?”
巧儿闻声也从屋内奔出,她接过诗韵,笑嘻嘻地附和道:“五娘子,土狗可不能吃。”
时熙立于屋檐下,长长得松了口气。如今夏至将至,气温升高,土壤湿润,蛇虫鼠蚁都争相从藏身处钻了出来。
看来以后得多洒些草木石灰在院子里,免得虫蚁进了屋。还得请木匠给诗韵做个围栏……
她正想着,林书泽忽然上前一步,惊喜道:“四妹妹!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时熙忙向身旁的巧儿使个眼色,自己则面不改色地回道:“我在外头待了半年,这次回来,想多住些日子,陪陪诗韵和你们。”
“那太好了!”林书泽一听,顿时眉飞色舞,话匣子也随即打开:“你三哥我现在可比从前出息了,如今在郡王殿下的酒楼里做管事呢,这迎来送往的门道、排席面的讲究,我现在摸得门儿清,等过几日得空,我......”
“诗袭!”林书泽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旁的林书润沉声打断。
他缓步走上前,语气平和:“此次回来,可是与萧大人闹了矛盾?”
“自然是没有!”
为避免林书润再追问,时熙连忙转移了话题,主动出击:“二哥,上次说得回邳州,二哥和三哥这阵子考虑得怎么样了?”
林书润轻轻叹了口气:“时候还早,都先进屋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