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门外停着一辆寻常样式的马车,同这青州城内穿梭的成千上百辆的马车一样,毫不起眼。
马车夫麻利地搬来矮脚踏凳,时熙在萧琮之的搀扶下,拾阶而上,虽然踏凳跨度不大,可是抬腿上行时,大腿内侧的溃烂处难免被牵扯到,虽敷了药,一动还是钻心的疼。
时熙疼得连心都跟着颤了一下,可面上却未露半点异样,只借着他的力道稳稳踏上车后,规规矩矩在软垫上坐好。
今晚的萧琮之也格外沉默寡言,他上车后便在软垫上坐定,眼帘轻阖,指尖搭在膝头,像是在闭目养神。
时熙心想他定是连日赶路、筹谋事务太累了,便没出声打扰,只是自己挪到车窗边,撩起棉麻车帷,借着渐亮的月色,欣赏起车外的风景。
马车“轧…轧…”穿城而过,朝着位于青州城东南方的祝南山而去。
暮春时节,青州的景色却与北鄠草原上的截然不同。
此时的祝南山,山中早已是枝繁叶茂,山花灿烂的景致。
大片娇艳的杏花林在满月的清辉下,仿若天边绯云飘落,顺着山势连绵起伏,将这祝南山晕染得如同瑶池仙境一般。
时熙深深地嗅了一口,裹挟着花香味的、春的气息立即充盈肺腑,连日奔波的疲倦、身上的伤痛,仿佛在这一刻都消失殆尽。
山路崎岖,马车在山中蜿蜒前行,慈航寺亦是位于此山中,然而马车却并未驶向寺庙的山门,反而朝着更高、深处而去。
一个多时辰之后,马车终于在祝南山山顶的一处平缓处停了下来。
萧琮之拿出一个事先备好的包袱,率先下了车,随后他回转身,稳稳托住时熙的手腕,将她也带了下来。
马车夫递来一盏灯笼,萧琮之抬手接过后,便牵起时熙的手,走上一条被草木半掩、人迹罕至的小径。
满月的清辉在上,昏黄的灯团于前,两人此时都没有说话,只是牵手并肩而行,还时不时伸手拂开挡路的灌木。
静逸的山林中,不时传来阵阵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及不知何处飘来的几声虫鸣。恍惚间,时熙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凛宵岭中。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一间孤零零地茅草屋赫然出现在眼前,然而萧琮之却绕过茅屋,带着时熙朝后走去。
屋后,场地豁然开阔,一座孤坟茔立月下,墓碑上刻着“故萧公讳定洲与夫人合葬之碑”。
墓碑上的字迹看起来已经有些斑驳,却被擦拭得干净,坟前还残留着些许燃尽的香灰,显然有人经常前来打理。
萧琮之停下脚步,松开时熙的手,将灯笼放在一旁的石块上,又从布包里取出带来的酒和糕点。
“这是我爹娘的衣冠冢。”
他蹲下身,动作轻缓地将酒斟在两个小瓷杯里,又把糖蒸饼摆成整齐的小块。
随后萧琮之轻轻拂去碑上的浮尘,屈膝跪在墓前,声音里裹着夜风的凉:“爹爹,娘亲,阿之回来看你们了。只是大仇未报,儿子......始终没能给你们一个交代……”
时熙站在他身后,瞧着他平日里挺拔如松的肩背,竟在此刻颓靡了下来,双肩也微微发颤。
那模样褪去了所有的锐利,显得脆弱而又无助,像个寻不到依靠的孩子,把所有的心酸都摊在了爹娘的墓前。
她心中亦是随着他的喜怒而沉浮,时熙没说话,只是缓缓走上前,掌心覆上他冰凉的手背,紧紧握住,跟着他一同跪在墓前。
萧琮之似是被这掌心的温度烫了一下,侧过头来看她,随即反手握紧,转头对着墓碑,声轻却郑重:“爹爹,娘亲,这是林诗袭。儿子要娶她为妻,今日特来向父母秉明。”
山中的晚风忽然急了些,卷起杏花的花瓣吹拂而来,粉白的花瓣顺着月光飘落,撒落在墓碑上,沾落在两人的发间,像是故去的人无声的应答。
时熙对着坟墓深深叩首,起身时郑重承诺:“萧都督,伽罗夫人。从今以后,不论境遇好坏、贫富生死,我都会陪着阿之,此生此世,至死也不分离。”
萧琮之侧过头看着她,灿若星辰的眼中先是漫出层层暖意,可转瞬间却又黯然失色,他垂眸轻语:“诗袭,如今我连安稳都给不了你,更别说三媒九聘、八抬大…… ”
话没说完,时熙已经抬手捂住他的嘴,“阿之,这些虚礼,我一点也不在意。不论生死,我也只想和你在一起。”
晚风又起,拂动衣玦与人心。
时熙望着他此时的模样,再难抑制心底的悸动,声音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阿之,天地为证,高堂在上,今日我们......我们就在这里拜堂成亲吧?”
萧琮之猛地抬眼望她,瞳孔里瞬间涌满震惊,紧跟着便被滚烫的狂喜占满,连握着她的手都控制不住地轻颤。
他想说些什么,却喉头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恍惚间,萧琮之觉得这定是一场梦,一眨眼一开口,眼前的人就散了,他只是定定地望着她,许久许久。
等得久了,时熙眼中渐渐流露出一丝焦灼与担忧,“阿之?”她轻声唤道。
这声呼唤似有魔力,瞬间便冲破了某种桎梏,萧琮之猛地将她拽入怀中,颤抖的指尖抚过她后颈。
他哑着嗓子狠狠点头,声音裹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好......今日便结为夫妻。从今以后,我爱你护你,此生永不分离。”
此刻没有红烛,没有喜帕,只有满山的杏花作贺,故去的长辈见证。
两人并肩携手对着这祝南山的苍茫天地,深深一拜,拜这山河为证,许彼此一世相知;
再转身对着墓碑,又是一拜,拜父母在上,承彼此一生相守;
最后两人欣喜相对,深深的躬身对拜,诺此生此世同心不离。
起身时四目相对,两人眼底都映着清辉,映着彼此的模样,自此结发为夫妻,白首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