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知还是不知情?”图兰撑着榻沿撑起身,目光死死锁住时熙,步步紧逼,她只想即刻探明心中最在意的答案。
“当时,我确实不知。我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图兰,这......”时熙僵在半步之外不知所措。
“我—信—你。” 不等时熙说完,图兰突然松了劲,紧绷的肩线垮下来,她瞬间如释重负,脸上的冷漠有所消融。
可这份松弛只维持了片刻,她垂眸看向自己空落落的小腹,转瞬之间,她又恢复了那副沉重,声音冷冰冰的:“那......郡王他知道吗?”
时熙闻言心头一紧,皱眉垂眸揣测:黄医官怎么可能私自对可汗的子嗣下手?这分明是颠覆北鄠政局的政治手段,背后若是没有郡王授意,断不会如此大胆地行事。
可这话堵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只能支支吾吾地含糊:“这…… 我也说不准……”
图兰痛苦地闭上双眼,任由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流淌。
半晌之后,她才又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不想干旁人的事:“我已经答应嫁给怀仁可汗。今后余生,我就只想做好这草原上的哈敦。”
她抬手拭去泪痕,再睁眼时,眼底只剩一片沉寂,“诗袭,我不恨你。过去所有的事,就都随那孩子一起埋葬了吧。”
图兰像是用光了所有的力气,软绵绵地沿着床榻瘫了下去,下了最后的逐客令,“你走吧!”
时熙僵在原地,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被无形的手掐住,连一声叹息都挤不出来。
“图兰……”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却不知要辩解还是安慰些什么,一切的语言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时熙走出侧帐,只觉得胸腔中沉闷的难受。她停住脚步,抬手按了按心口,又抬头望向夜空,将眼泪憋了回去。
那轮挂在天际的弯月本就黯淡,此刻又被一朵厚重的乌云裹住,只在云缝里漏出几缕微弱的光,朦朦胧胧得像蒙了层薄纱。
时熙低头叹了口气,这场景就如同她与图兰,即使情谊还在,也多了层“君臣有别、邦交有界”的薄纱。
她清楚地意识到她们已从毫无隔阂的朋友,变成了带着分寸感的故人。
纵使今后再见,至多问一句无关政事的“近来可好”,也算避开彼此背后的阵营与算计,再也回不到当初毫无顾忌的模样。
她独行离开侧帐,可刚走没几步,阴影里突然窜出条黑影,一只手直直朝她胳膊抓来。
此时的月华被乌云裹得严实,天地间只剩模糊的轮廓,一切都看不分明。
她本就因图兰的事心绪翻涌,浑身神经都绷得紧,见状瞬间警觉,随即反应迅速,直接后转身侧闪,接着一个右横踢,招式凌冽又敏捷。
哪知对方反应更是神速,直接侧身避过后又转至她的身侧:“诗袭,是我!”
“阿之!”看清来人是萧琮之后,时熙的动作猛地顿住,瞬间便松懈下来,她喉间动了动,没说一句话,仍是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身后的萧琮之快步追上来,好奇地问道:“方才那身手,路数倒奇特,你从哪儿学来的?”
见时熙仍然只顾埋头走路,不开口说话,便猜到她定是在图兰处受了委屈,心情不畅。
萧琮之立即转换情绪,他放柔声音,放缓脚步与她并肩:“可是图兰同你说了什么?”
时熙摇摇头,目光又落回那片被乌云笼罩的月色里,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无奈和失落:“阿之,我想回家。”
“回邳州?”萧琮之愣了愣。
“不是邳州。”时熙吐出这四字后,又沉默着继续朝前走去。走了好一段路,才停下脚步,抬眼望他,缓缓说道:“今后若有机会,我想寻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养一群鸡,一条狗,就我们两个人,一年四季。”
时熙说这话时,夜风恰好将乌云吹散了些,漏下缕缕微弱细碎的月光,落在她带着憧憬的脸上,勾勒出她微微扬起的嘴角及眼底的星光。
萧琮之低头看着她此时的模样,心头忽然像被羽毛轻轻扫过,又软又痒。
他从前经历得那些仇恨、屈辱和不甘仿佛突然飘然远去,只有那憧憬中的场景越来越近,仿佛清晰得就在眼前:春日里她在院前种满花,自己替她搭架子;秋日一起晒干果,她偷偷往自己嘴里塞一颗......
这些细碎的、平凡的画面,轻盈美好得如同易碎的泡沫,却奇异地让他生出从未有过的向往。
萧琮之嘴角上扬,声音也软下来:“好,我们......”
可就在这时,他话还未说完,夜风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亲卫连滚带爬扑到近前,带着剧烈的喘息声:“萧…萧大人!恭王急报,皇上病重,太子已监国摄政,恭王殿下令大人即刻回朝!”
“轰”的一声,方才萧琮之脑中搭建的美好幻景被现实的寒光彻底击碎,如同海市蜃楼般瞬间消失。
他望着亲卫怀中染着蜡封的密信,一时有些恍惚,可转瞬喉间又涌上丝丝腥甜:那个人要死了?不…不行,那人给了他一生的阴影,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咽气?他要亲手杀了他!
萧琮之有些站立不稳,忽然间他踉跄了半步。
时熙忙上前一步,托住他的胳膊,却感到他身体在轻轻颤抖。
他并非惊惶,只是压抑到极致的戾气。萧琮之深吸一口气,猛然抬眼,方才的恍惚瞬间凝成冷铁般的决断,“本官知道了,明日便启程回成邑。你下去吧。”
喉结滚动间,最后那一点关于山水田园的念想,被他生生咽了回去,终究他此生都与此无缘,上天在他开始动摇的那一刻,又生生地将他拉回了正轨。
远处婚宴的乐声突然拔高,夹杂着北鄠贵族的哄笑,一场喧闹而热烈的婚宴,却衬得此处愈发寂静。
“我同你一起走。”时熙握紧他的手,语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