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熙还未从画屏惨死的震惊中缓过神,就听文安公主带着颤意的声音传来:“他此刻可还安好,可因我被牵连了?”
“他......他方才被周都督传去了大帐,民女不知现况如何?”时熙据实相告,可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她寻思着应该把话再说得委婉些,免得再惹得公主忧心。
哪料文安公主听闻后,竟瞬间止住抽泣,又猛地抬头看向时熙,眼眶通红,眼中翻涌着无尽的惊恐与悲伤,嘴唇嗫嚅着,像是有千言万语,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帐内一时之间陷入短暂的死寂。
片刻之后,文安公主脸上的情绪渐渐褪去,最终又恢复到微带些麻木的平静。
她转身走回榻边,规规矩矩地端坐好,目光却空茫地投向虚空处,自顾自地说起了往事:
“我母妃生我时伤了根本,再不能孕育子嗣。从那以后,父皇便再未踏入母妃宫中半步。自我记事起,总见母妃对着铜镜偷偷抹泪,所以我从小就学着乖顺,一言一行皆以父皇的要求为准,从不行错一步,只是为了避免再让母妃受委屈。”
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极浅的暖意:“直到在青州遇见他,他才让我知道,原来人生还能有这般欢喜和温情。我原想,能有这一段回忆,也算此生无憾。我放弃了他,打定主意安安分分替父皇、替大启去和亲。”
“可昨夜听闻可汗薨了,我才知道,他竟为我筹谋多时。”文安公主眼中刚燃起的星光突然间就暗淡了下去,脸上重新涌上悲切之色:
“我一时糊涂,竟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他说过的自由幸福,让我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人生头一次,我想为自己活一次,我抛下家国,抛下母妃,只想跟着他走……”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彻底哽咽:“可就这唯一的一次任性,却害死了画屏,连累黄医官被抓,连他也身陷险境。林娘子,你说…… 我是不是做错了?”
公主推心置腹的剖白,让时熙一时间忘了身份的忌讳。
她咬了咬下唇,全然没了往日的拘谨,毫无顾忌地说道:“不…… 这根本不是您的错。是启国太孱弱,掌权者无能,护不住自己的公主。国家的安稳,竟要靠牺牲一个女人的幸福去实现。”
她攥了攥没受伤的右手:“我......民女这就去打探下消息,事情总会有回旋的余地,不能让画屏的牺牲白费。”
文安公主怔怔地看着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却又悄悄漫上几分欣喜。这些年,她听惯了“公主当以大局为重”、“公主不可任性”,从未有人敢说启国无能,更没人会提及她的委屈。
时熙想起昨夜韩庄说绝不会放弃时的神色,她眼底顿时漫上希翼的光:“他们的筹谋周全,既保存了启国的颜面,又不会让惠妃娘娘受罚,还能护您脱身。如今离成功就差一步之遥,此刻我们谁也不要放弃。”
她望着公主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等过了这关,您再也不用困在公主的身份里。到时候江南的春柳、塞北的秋雁,您去哪便去哪。往后的日子,风淡云舒,只为自己而活。”
突然,帐帘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异响,像是有人用指尖勾了勾帐帘。两人瞬间闭了嘴,目光同时转向。
只见那帘布轻轻动了动,隐约映出一个瘦小的人影,显然是有人躲在外面,正准备暗中窥听偷听。
时熙压低声音,凑近公主耳边:“眼下还不是难过的时候,公主您得先稳住。他俩是太子和郡王的人,周都督也不能随意处置。民女这就去探听下消息。”
文安公主重新坐直了脊背,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痕,原本苍白的脸上,渐透出几分决绝。
她凑近时熙,声音压得极低:“周都督是父皇的人,他一切行事都是父皇授意。你一定要当心!”
时熙心头一凛,连忙点头。她知道不能在此久留,当即躬身行了一礼,起身时又飞快扫了眼公主,见她已端坐在榻上,神色平静,她这才稍稍放心。
时熙用没受伤的右手,单手理好头上的幞头巾帕,将散落的发丝仔细掖进去,这才抬手掀帘而出。
帐外的晨光又亮了几分,先前见到的那个小内侍果然凑在帐帘后,见她出来,立刻堆起满脸讨好的笑,语气却带着几分试探:“小哥,怎么进去了这么久?”
时熙立即板起脸,态度强硬地驳斥道:“为何此刻公主帐中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如今可汗才刚薨,公主便无人在意了?若是周都督问起,我定据实回禀!”
小内侍被她这通抢白说得一怔,脸上的笑瞬间僵住,忙往后退了半步,弓着腰连连点头哈腰地解释道:“不是小的们怠慢,只是底下的人此时都忙于救火。小的们纵使有天大的胆,也不敢不管公主。文安公主想稍作休憩,这才让小人退出来伺候的。”
“哼!”时熙鼻腔里故意发出一声冷哼,既没应承也没反驳,只斜睨了小内侍一眼,转身脚步匆匆地消失在了晨光中。
半个时辰之前,周魏的大帐内烛火如昼,跳动的光焰将帐内椸上挂着的兽纹甲胄映得寒光凛凛。帐内空气像浸了冰,带着紧张滞涩的压迫感。
唯独主座上的都督周魏,透着一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松弛。他斜倚在主座上,脸上挂着不明含义的冷笑,眼神却像盯猎物般,玩味地锁在帐帘旁的人影上。
那里,黄医官正被两名士兵架着胳膊,才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他此时显得憔悴不堪,头发蓬乱,脸颊上几道深痕还在渗着血丝,嘴角的血迹却早已干涸成暗褐。
他的外袍早已被剥去,里衣破损并沾满深浅不一的血渍,显然是刚受过酷刑。
周魏欣赏够了座下之人的狼狈模样,才慢悠悠收回目光,视线落在下首端坐着的、毫无表情的萧琮之身上。
“萧大人!”周魏脸上带着刻意的笑,声音里却裹着刺骨的寒意,“你瞧瞧这黄释文,身为医官却胆大包天,竟敢趁乱掳走文安公主,造成公主已薨的假象。萧大人觉得此人安得是什么心,本都督又应当如何处置?”
萧琮之闻言,并未遵照礼数起身回禀,只缓缓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黄医官,又落回周魏脸上,语气淡然:“此人并未招供,一切还有待查实。”
他的话音刚落,帐外突然传来卫兵略显急促的通传声:“报——韩参军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