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服完一个疗程的安胎药,图兰的脸色逐渐红润,胃口也好了起来,侍女端来的奶粥,她竟也喝了一大碗,看起来药效显着。
黄医官回诊的时候,恰巧遇上乌力吉前来探望。
此时,他刚给图兰把完脉,转身便对着乌力吉深深一揖,带着十二分的笃定说道:“可汗洪福!哈敦脉象愈发沉稳有力,胎息绵长,这一胎定能平安落地。文安公主亦令下官务必要保住可汗的血脉。”
黄医官顿了顿,又刻意拔高了些声量:“下官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此胎必是男胎。”
乌力吉一时喜极,因还未查到陈尸之人,他连日来都烦闷不已。
黄医官短短几句话让他眼里的阴霾像是被烈阳蒸散了,瞬间亮得灼人。
“好!好极了!”他大笑起来,带着满目的狂喜,“这可真是双喜临门!”
三日后便是他与文安公主的大婚,如今他又有了他的第一个孩子,还是个儿子,这简直是长生天在帮他!
乌力吉当即唤来随从吩咐道:“传本汗的令,明日晚间设大宴!北鄠各部首领、亲贵,但凡在王庭百里之内的,都给我请来!”
他的意图实在是在明显不过,一来让各部首领、亲贵恭贺自己双喜临门,一贺小特勤来临,二贺他与公主的大婚,与启国的盟约坚如磐石;二来向众人展示自己汗位稳固,内外安稳,子孙绵延,乃是天命所归。
初春的草原,日头渐向西颓,天边的霞光满天,恍若炉冶倾金,漫过云层,火光一片。
可汗晚宴上的篝火堆得比人还高,火星四溅,同天空中的霞光相互辉映,一时之间天地染尽熔金。
各部首领及亲贵们围着毡毯而坐,酒囊传递间,笑声混着筚篥的调子越来越大,可这喧闹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掂量,在座的各人心里都有着一把秤。
图兰被侍女搀扶着,坐到了乌力吉的身侧,浅粉色的袍子衬得她气色不错,只是她仍时不时蹙眉按住小腹,有些焦躁不安。
她悄悄往乌力吉那边挪了挪,却见他正扬着脖子灌酒,根本没留意她的异样。
乌力吉此时内心畅快,他举着银杯高声长笑:“长生天庇护本汗,喜得子嗣,又将与启国公主成婚。这是天要我北鄠兴旺!今年必是人畜两旺,草场丰美!”
他话音刚落,席间便爆发出一阵附和的喝彩。
这喝彩声刚起,萨满巫师戴着铸着獠牙的青铜面具,手持玛瑙骨杖,口中念念有词,开始绕着主桌跳踏、咏唱起来。骨杖头的铜铃声响,巫师的祝祷词倒把方才的喧闹压下去了大半。
突然,图兰的身子猛地一僵,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她下意识地抓住乌力吉的袍角,喉间溢出一声细碎的痛呼。下一秒,整个人便像被无形的手猛推了一把,直直栽向地面。
“哈敦!”身旁的侍女惊叫着扑上去,可终究慢了一步,图兰已经跌落倒地,下身处奔涌而出的血迹迅速洇开,染红了那片粉色衣袍。
筚篥的声调停在了最高处,满场的喧闹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那片迅速扩大的血迹上。
当乌力吉看清那片血色的瞬间,惊怒如同岩浆从喉咙里喷薄而出,他一脚踹翻面前的矮案:“把那启国的医官给拖过来!”
“臣、臣这就去!”随从的声音抖得像筛糠,慌乱间上前鞠躬告退,随后跌跌撞撞地朝大启医帐而去。
随从的身影消失不久,那一直在转圈跳踏咏唱的巫师突然停住脚步。他一把将青铜面具狠狠掼在地上,随即紧闭双眼,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咒文,手中的骨杖点地,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每一声都敲得在场的人心头发紧,现场弥漫着一股阴森恐怖。
他绕着图兰的身子转了三圈,突然停在乌力吉面前,浑浊的眼睛瞬间睁开,闪出一道精光:“可汗,不必找医官了。”
乌力吉的呼吸骤然停住,瞳孔骤缩:“你说什么?”
“长生天发怒啦!”巫师突然仰起头,用一种尖锐诡异的语调唱念出来:“长生天已经告诉了它的仆人,可汗你的子嗣今日必死,永不能降世;你要娶的公主,今日也难逃死劫,你们永不能结为夫妻。”
他猛地俯身,脸几乎贴到乌力吉鼻尖上,“可汗,你犯下的罪孽,长生天容不了你啊!”
“是谁……是谁教你这么说的!”乌力吉的怒火像被点燃的油库,他一把揪住巫师的衣领,将人拎得双脚离地,额角的青筋爆起,厉声咆哮着。
巫师却笑得诡异,笑声里淌着疯狂:“是长生天!是长生天要收你!” 他举起骨杖,颤抖着指向乌力吉,“你杀伐过重,让整个草原泡在血水里,长生天发怒啦,它容不了你!你的命数,定了!今日也是你的死......”
最后一个字还没落地,乌力吉猛地抽出腰间弯刀,寒光一闪,巫师的头颅已滚落在地。
落地的头颅在毡毯上滚了两圈,停在篝火边,头发被火星燎得滋滋作响,冒出股股焦臭。
现场瞬间死一般的寂静,乌力吉猩红着双眼,面目狰狞地举着染血的弯刀大叫:“还有谁,想要反对本汗,都站出来!”
台下各部的首领及亲贵一时间全都噤若寒蝉,大家都缩着脖子,无人敢出声驳斥。唯有还瘫倒在地的图兰发出了微弱的痛苦呻吟,可现场却无人敢多看一眼。
医帐里,时熙正踮脚在够书架最高层的《金匮要略》,她刚刚去而折返,原本黄医官很早就催她回去歇息,她走到自己的帐篷外时,才想起遗漏了一本书在医帐内。
当乌力吉的随从连滚带爬地冲进医帐时,时熙的指尖才刚触到书脊,那人声音颤抖着:“快!图兰哈敦她…… 她小产了,可汗让黄医官立刻过去!”
时熙心里“咯噔”一下,忙抓起案上的医药箱就往外跑。
黄医官午后就去了文安公主的帐子,到这会儿还没回来,不知在忙些什么,她只得先独自赶去。
刚到王庭入口,时熙正埋头往前冲,哪料对面也有一行人匆匆赶来。
匆忙当中,她与对方为首之人撞了个正着。
那人生得高大魁伟,却从头裹着件磨得发亮的羊皮袄,看不清长相。
时熙直接被撞得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地,对方却依然步履稳健,只侧过头扫了她一眼,连脚步都未停,继续朝着王帐走去。
时熙望着那背影,有些疑惑,好像在哪见过。
她皱着眉回想,突然恍然大悟,是他——那个披着羊皮袄,看起来像大熊的神秘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