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熙回帐后,并非就能随意安歇。为防文安公主及随行官员初到北地水土不服,所有医官与医工都被传令不得擅离,需待在帐内随时待命。
时熙俨然早已将自己当成了真正的药童,她也同黄医官一道留守在帐内,整理起药材。
当归、茯苓、黄芪……鼻尖萦绕着全是这些草木的清苦味,药材的味道让她觉得心绪沉静。
药童的差事,于她而言原只是个意外。可刚一上手,她却饶有兴趣。既能跟着黄医官研习药理,增长知识;又能实实在在帮人缓解苦楚。
既有趣味又有意义的事,她向来不肯偷懒,每每都是尽心尽责地去做。
待到月上中天之时,帐帘忽然被人掀开,一个随从慌慌张张闯进来,对着黄医官躬身道:“黄医官,萧大人在接风宴上饮多了酒,此刻头疼得厉害,劳烦您派人去熬副醒酒汤。”
黄医官闻言,抬眼看向时熙。他早猜到她的真正身份,何况郡王临行前特意叮嘱他,要多加照拂。
他当下清了清嗓子,吩咐道:“小林,就由你去给萧大人熬醒酒汤吧。”
“是,黄医官。” 时熙面上应得郑重,心里却忍不住漾起笑意:阿之的借口,找得倒是越来越自然了。
她麻利地配好葛花、酸梅、枳椇子几味醒酒的药材后,便跟着随从出了帐。
夜风带着草原的凉意拂过脸颊,远处的王帐火光冲天,隐隐约约传来阵阵丝竹喧哗声,却衬得这边脚下的路愈发安静。
一跨进萧琮之的毡帐,浓烈的酒气便扑面而来。
萧琮之斜倚在榻上,单手支着额角,面色泛着酒后的潮红,双眼紧闭,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竟有种易碎的美感。
时熙心里咯噔一下,若不是那随从还站在一旁,她真想立即就冲过去,使劲捏捏他的脸,他这副装醉的模样也显得太招人稀罕。
可此刻瞧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峰和紧闭的双眼,又不似作伪。时熙原以为醒酒只是邀约见面的借口,此时她也只得压下心头的嘀咕,拿出配置好的葛花粉、酸梅等药材,在火塘旁认真熬起醒酒汤来。
陶罐里的水渐渐沸了,葛花与酸梅的酸香漫开来,混着帐内的酒气,生出几分奇异的暖香。
待汤色熬得如淡茶般清亮时,时熙用帕子裹着罐耳把汤倒出,盛入白瓷碗中,又将其扇凉后端至榻前:“萧大人,醒酒汤熬好了。”
萧琮之这才缓缓睁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酒后的迷离,声音也拖得绵长,他对着那随从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
随从应声退下,帐帘落下的瞬间,他眼底的雾气便散了大半,只是眉峰依旧蹙着,哑声笑道:“你倒是真当起了小药童。”
时熙将碗递过去,顺势随意坐到榻沿,扬起下巴:“我这可不是滥竽充数。每日的研习医书、辨识药材,我都是尽心尽力的。若是我再学上几年,以后我们看病就都不用请别的大夫了!”
听到她开口就说得是“我们”,萧琮之低头浅笑,接过瓷碗仰头饮尽。
末了将空碗递还给时熙时,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掌中轻轻摩挲:“方才司历推了吉日,公主大婚定在二十日后的春分。我们怕是还要在此待上月余。”
“嗯,知道了。”
萧琮之沉默片刻,眉峰蹙得更紧了些,声音压得很低:“嗯......今日接风宴上,我瞧见韩参军心神不定,与往日迥异。不知他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时熙闻言,立即眉头一皱:“说来也怪,韩庄他怎么会一个人来王庭呢,平日里他跟殿下不是形影不离吗?我得尽快去见见他。”
萧琮之握着她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道:“不必着急。周魏此人,最擅长从细处看人。你若与韩参军相见,不要显得太过刻意。”
“这个周魏,真的有这么可怕?比你......”时熙话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不妥,慌忙把“以前还要可怕”几个字咽了回去,转而低声道:“嗯,我会注意的。”
萧琮之眼色暗了暗,眸底掠过一丝复杂的光。
他与周魏,论起行事路数,其实算得上是同一路人,两人都阴私狠辣。只不过周魏的手段都摆在明面上,而他习惯藏在暗处。
只是如今他有了软肋,做起事来便有所顾忌,显得畏首畏尾。
“若是日后察觉有半分不妥,要懂得立刻脱身。”萧琮之循循善诱,生怕时熙的执拗劲儿上来,会不管不顾地往险处闯。
“知道了。”
时熙察觉到萧琮之近来变得越来越婆婆妈妈,有时一件事他要翻来覆去地叮咛上好多次,简直把她当成了一个小孩子对待。
她抗议似的挣出手,掐了掐他还泛着潮红的脸,然后看着他明显愣了一下,眼底随即闪过一丝惊讶。
时熙立马笑得前仰后合:“萧大人何时变得这么絮絮叨叨?!”
萧琮之方才还紧绷的眉眼,被她这一笑,立即就松开了眉峰,眼尾晕开缕缕暖意,目光专注而柔情地落在她脸上,像是含着揉碎的星光。
时熙心头忽然一跳,恍惚间回想起汉河之上的那个月夜。那时她也是如此没头没脑地掐了他的脸,换来的却是他毫不客气的反击。
那时的他睚眦必报,对他的任何戏虐和伤害,他只会用更激烈的方式报复回来。
而此刻眼前之人,竟然完全没有反击之举,而眼底的柔情漫得像春汛,哪还有半分当初的凌厉。
“咳咳…”时熙心中翻涌出良多的感触,她止住笑,轻声说道:“我先回去了。待得太久,怕惹人怀疑。”
萧琮之的目光却并未没移开,依然还胶着在她身上,只是喉间低低应了声“嗯”。
她一说要走,他心中突然就空落落的,仿佛被掏去一块,有着万分的不舍。
“虽已过了惊蛰,但夜间依旧风大,回去后千万记得盖好被子。”萧琮之的话刚一出口,他自己率先就怔了怔,他确实是真的不知不觉又开始絮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