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熙能下地走动时,已是三日之后。
阳光透过毡帐缝隙,洒落到地面形成金色的光晕。她扶着萧琮之的手臂,慢慢挪到帐外。
虽再过几日便是立春,但草原上的春天却总是来得格外迟。目之所及仍是一片萧瑟,寒风卷着碎雪,不知疲倦地呼啸而过。
时熙裹紧了头上的狐皮帽,狐皮保暖御寒,毛茸茸的边缘遮住她的半张脸,倒也无惧这寒风雨雪。
“走慢些。”萧琮之伸手护着她,生怕她脚下不稳:“怎不多躺几日?”
时熙回头看他,笑眼弯弯:“再躺下去,我这四肢都要退化了。适量运动,这叫康复训练,对恢复身体有益。”
萧琮之眉头微蹙,小声嘀咕:“总有那么多道理。”
时熙望着远处连绵的帐篷,忽然问道,“我想去看看图兰。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她离开王廷了吗?”
萧琮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沉默片刻后才不得不说道:“她将要嫁给乌力吉为侧妃了。巴彦看得紧,怕是不好相见。”
“什么?!”时熙猛地停住脚步,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尽,满眼不可置信,“怎么会这样?可汗不是要迎娶文安公主吗?为什么又要突然娶侧妃?”
萧琮之声音平淡,却藏着一丝冷意:“用一个女子来拉拢或是牵制强大的契庇部,这在乌力吉看来应是最合算的做法。”
“又是因为政治利益,那图兰怎么办,她…”时熙脑中浮现出那个开朗直率的少女,心中顿时一阵发紧。
她挣开萧琮之的手,独自往前走了两步,虽然步履还有些蹒跚,却透着股执拗:“图兰是我的朋友,我做不到不闻不问。虽然这不妥当,可我必须去看看她。今日天黑,我自己遛过去。”
萧琮之知道拦不住,只得无奈点头:“我陪你去。”
待到玄月初升之时,清辉漫过帐篷的尖顶,两人借着夜色偷溜到图兰的帐篷附近。
才刚靠近,就见几个侍女端着木制托盘匆匆走来,托盘中放着红绸、银饰、珠宝,几人脚步匆匆,脸上却都带着按捺不住的喜气。
萧琮之忽然用北鄠语叫住落在最后的一名侍女。那侍女刚转过身,正欲行礼,就被他抬手击晕在地:“换上她的衣服进去,速去速回,不要耽误太久。”
萧琮之行事简单粗暴,时熙看着地上昏迷的侍女,一边手忙脚乱地换衣服,一边对着人家连连致歉:“美女,真是对不住,委屈你了……”
换好衣服,她端起托盘,低着头,借着夜色的掩护急匆匆赶到帐前。还好,帐前的侍卫并未细看,时熙得以顺利掀帘而入。
帐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绫罗绸缎堆得如同小山,金银珠宝在火光下闪着晃眼的火彩,帐中一派富丽堂皇的气象。
唯独榻上之人,正低头擦拭着眼泪,肩头微微耸动。
“图兰!”时熙轻唤一声,声音压得极低。
榻上之人猛地抬头,见到面前的人是时熙,瞬间眼里迸出惊喜的光。
她踉跄着奔过来,一把攥住她的双臂,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雀跃:“诗袭?真的是你!我莫不是在做梦?你从青州回来了?”
时熙鼻头一酸,她使劲吸了吸鼻子,又飞快朝帐帘瞥了一眼,确认无人后才小声道:“我前几日病了,没回青州。是……是敲晕了你的侍女,换了她的衣服才混进来的。”
望着图兰红肿的眼睛,时熙明白对于这桩婚事,她定然是不愿意的:“图兰,你要嫁给可汗?”
图兰脸上的喜色还未褪去,被这话一问,神色顿时又黯淡下来,半晌才低声道:“郡王殿下,他不愿娶我。他和我一样,都被家族身份缚着,婚事由不得自己。”
“那你愿嫁乌力吉吗?”时熙追问,目光紧紧锁住她。
图兰避开她的视线,并不作答,只是抬手拭泪。
“人为苦虫,生而受累。”时熙忽然想起这句不知在哪见过的话,穷苦之人为一口吃食日夜奔波;图兰这样锦衣玉食的贵族亦是有身不由己的苦楚。这世间,究竟有没有人能活得全然随心?
她望着图兰落寞的侧脸,喉头发紧,心有不甘。时熙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恳切:“图兰,跟我一起逃走吧,我们去大启。天大地大,总有我们能安身的地方。”
图兰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破涕为笑,带着点无奈的嗔怪:“你怎么比我还能胡闹。为了我,你就不怕丢了性命?”
“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法子。”时熙攥紧她的手,“我愿意搏上一搏。”
“可我是阿耶的女儿,是契庇部的小可敦。我不能为了我自己而逃走。”图兰轻轻抽回手,“殿下说得对,他与我都不能背弃自己的责任。 ”
图兰的神色庄重,又透着些许落寞。大典上的惨况,她也有所耳闻,她不愿契庇部将来承受这样的灾难。这些时日,她早已慢慢磨平了棱角,接受了这既定的命运。
图兰眼里又蓄满了泪,声音哽咽得发颤:“诗袭,我真的好欢喜你来看我……我此生都不会忘记那日岁除守岁,我们围着炭火喝酒聊天,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刻。”
她转身从榻旁的木匮里取出个雕花木盒,双手捧着递到时熙面前:“这个送你,日后你回了启国,看到它,就当看到我了。”
时熙打开盒子,赫然竟是那日在琼筵楼见过的那块羊脂白玉,莹润剔透,价值至少十金。她忙合上盒盖推回去,接着连连摆手:“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不久后我便是北鄠的哈敦,金银珠宝于我不过只是寻常之物。”
图兰按住她的手,眼里闪着执拗而明亮的光,“诗袭,带着它回到启国去。让它替我看看大启绚丽的风光,看看春日的桃花,真的比草原的格桑花还要好看吗?”
时熙攥紧木盒,默默垂泪。图兰把对自由的最后念想以及未能实现的期盼,都悄悄藏在羊脂玉中,托付给了自己。
帐外忽然传来侍卫的脚步声,伴随着低声询问:“里面都妥当了吗?”
图兰身子一僵,忙替时熙擦拭眼泪:“我成亲那日,你千万别来观礼。我希望你日后想起我时,我永远都是开开心心的图兰。”
时熙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掌心的雕花木盒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图兰……”她哽咽着,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只化作这两个字,带着无尽的心疼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