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绩喉头微动,终究未能再说出些什么。
恰在此时,帐帘被掀起,崇礼领着提着药箱的黄医官匆匆赶来。
帐内寒气未散,时熙额头的方巾已被体温焐得半干,脸色愈发潮红,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苍白。
黄医官见使团正、副使竟都守在这个毫不起眼的小随从帐内,且二人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色,关怀备至的模样让他心头暗生疑惑:这小随从究竟是何身份?
他躬身行礼后,便随即上前几步,伸手搭上时熙的腕脉。三指刚按上寸关尺,眉头便微微蹙起。脉象浮数而促,跳得又急又乱,全然不似寻常风寒那般平缓虚浮。
黄医官没有立刻开口,又俯身细查时熙的状况:见她眼白处布着细密的红丝,再探向她后颈,也觉肌肤滚烫灼人。
当黄医官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的前颈,未见有喉结,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原来如此。他的表弟在成邑行医,德昭郡王与萧少卿侍妾的风流韵事,他亦有所闻。
“黄医官,如何?”崔绩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黄医官捻着花白的胡须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脉象紊乱,内热郁结,不单是外感风寒。”
他转头看向崔绩,语气郑重了几分:“回禀殿下,这是‘惊悸引邪’。想来是受了惊吓,心神失守,再加上风寒入体,内外相扰才烧得如此厉害。”
“该如何医治?几时能好?”崔绩急切追问。
“寻常的退热药怕是压不住。得先开两剂安神定惊汤,先镇住心神,再散表寒。另外,夜里得有人守着,她若惊悸挣扎,就用温毛巾擦手心脚心,逼出些汗来,能松快些。”黄医官说完便打开了药箱,取出纸笔写起了方子。
他写完方子后抬眼看向帐内冷清的火堆,又补了句:“帐里得烧旺些,寒气不散,药石难效。只是切记,不可用猛火直烤,得是温煦的炭火,免得燥气伤了肺腑。”
崔绩同萧琮之两人都听得及其认真,连连点头回应。
届时,萧琮之率先上前接过药方,颔首道:“有劳黄医官。”随即他看向崔绩,语气平静却疏离,“殿下公务繁忙,不必在此耽搁。下官代她,谢过殿下今日照拂之恩。”
崔绩转头望向榻上的时熙,她仍昏迷不醒,不时断断续续的呓语。
可使团明日便要启程返回青州,文安公主还在都督府等着他回去。纵有他心中有万般不舍,也到了该抽身的时候。
时熙忽然又哼唧一声,眉头蹙得紧紧的。萧琮之立刻俯身,掌心贴上她的额头,声音放得极柔,像化开的雪:“诗袭,我在这儿。”
那几个字像道安抚的符咒,时熙的眉头竟真的渐渐舒展,呼吸也平稳了些。
崔绩望着这一幕,心头轻轻一颤。看来,他是真的可以放心离开。不然就算在这里,他终究也是个多余的人。
他理了理衣襟,刻意将声音恢复成平日的沉稳:“本王明日便启程回青州。文安公主待嫁之事,还要有劳萧少卿在此地多多费心。”
萧琮之连头都未抬,只是“嗯”了一声,他的目光始终胶着在时熙脸上,仿佛帐内再无旁人。
崔绩转身掀帘离去,临出门时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萧琮之跪坐在榻前,紧紧握着时熙的手,神情柔和而专注。烛火的微光落在两人身上,像圈温暖的光晕,将他隔绝在外。
帐帘落下,隔开了内外两个世界。
崔绩立在雪地里,望着漫天疏星,忽然牵起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方才那个情难自禁的吻,此刻想来简直可笑。他不会再承认,亦不会再提起,他只是告诉自己,权且把这当是他对病者的一时怜惜的过甚,仅此而已。
而他所谓的周全,或许从来都不是她想要的。她选择走的路,无论平坦或崎岖,她都会迎着风雪坚定走下去。
只是这条路,她已择定同行之人,此后路上的风光如何,都终与他无关。
他身为启国的郡王,身负家国使命,不该有逾矩的念想,更不该沉溺于儿女情长。
可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的温度,心头那点被烫出的印记,似乎却怎么也消除不掉。只能将其深埋心底,待夜深人静时,才敢任其翻涌。
崔绩心中泛起点点苦涩,他闭眼静立片刻。待再睁眼之时,他收敛起眼底的惆怅,恢复了日常的端正神态,迎着寒风,独自朝着使团主帐的方向大步走去。
帐外寒风呼啸,帐内萧琮之已将塘火烧旺,暖意渐渐漫开来。药罐在火上咕嘟作响,苦涩的药香混着烟火味,拂过鼻尖。
他守在榻前,动作轻柔地替时熙掖好被角。这般情景,恍惚间竟让他想起两人初见的那个小山村。
那时他受伤昏迷,她也是如此守在床前,尽心照料。
所幸他当时一念之间,未曾痛下杀手,世事才得以轮回往复,有了今日的相知相守。
安神定惊汤冒着热气,褐色药汁里沉着几粒撕碎的枣仁。
萧琮之用勺子舀起一勺,吹了又吹,才试着往时熙唇边送,可她牙关紧咬,怎么也喂不进去。
他内心焦急,低声哄劝宽慰,多番尝试后才勉强喂进去小半碗。药汁顺着时熙的嘴角淌下,他立刻掏出帕巾细细擦净。
夜半寒风最盛时,时熙的高热终于退却了些许。
她突然睁眼,眼神清明地望着他,没头没脑地问道:“他们说……烧死了好多人,是真的吗?”
萧琮之喉头一哽,却没当即回答。他露出欣喜之色,将她轻轻搂入怀中:“你终于醒了。别想这些,不过都是无关紧要之人。”
时熙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她无法接受这世道的残忍。哭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活活被烧死,哭自己竟还为“看不见盛典”而懊恼的愚蠢。
可这份清醒只持续了片刻,她的眼皮又越来越沉,她望着萧琮之的眼睛,伸手抚上他带着喜色的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阿之,别让他们……进入大启……”
话音未落,她的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不知又飘向了何处。
时熙的手垂了下去,眼睛一闭,又陷入了昏睡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