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地的人群中有人膝盖微动,半直起身子,却仍垂首盯着青砖缝不敢抬头。
那人压着嗓子禀道:“殿下,萧都督带走的是他自己的亲兵,并非龙武军建制,况且还有曹司马替他支应防务,下官等才…… 才未能察觉。下官查看过他们的车印,是朝着野剌方向而行。”
“野剌?!”崔绩和韩庄听到这个地名,心里俱是一惊。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底证实了各自的猜想。
“晏参军,即刻联系骨咄厥的人,打探消息;冯参军,速遣一队人马沿车印追赶,就说本王有令,命萧都督即刻整队回城!”
众人应声退下,唯有韩庄留了下来。
他上前半步,“殿下,野剌就在北鄠的东南面,离青州不过百里,萧都督会不会也是听到了北鄠内斗的消息,这才率军前往。”
“本王也是如此猜想,萧都督平时里从不在意行军参战,这次如何得了消息,竟会亲自率兵前往?”
“属下猜想关键怕是在曹司马身上。” 韩庄压低声音,“殿下,此人在萧定洲麾下时,不过是个果毅都尉,后来算是得了萧都督的青睐,这几年才做到了司马的位置。这曹司马在都督府一贯与萧都督走得很近,与其他同僚却并不亲近。”
“测查他的底细。” 崔绩忽然站定,烛火将他坚毅的面容切成两半,“尤其要查,他与萧定洲的旧部和北鄠,可有往来。”
“殿下疑心这曹司马是已故萧定洲的人,如若真是这样,那萧都督此去怕是凶多吉少。”
崔绩望向鎏金兽首烛台上方袅袅腾起的青烟,思绪随着缭绕的烟气漫溯。
“昌平二年,那时我尚年幼。萧定洲谋反的消息传入成邑,陛下召他入京,当场格杀。他的妻儿也未能幸免……”烛火忽明忽暗,映得他眼底泛起冷光。
“父亲便是那时起才接管青州。可萧定洲的旧部始终像附骨之疽,这些年非但未被彻底铲除,反倒愈发活跃起来。”
“他们多年来到底图谋什么?”韩庄追问道。
“当年揭发萧定洲谋反的,正是我父亲。”崔绩冷笑,“这些余孽一来想报灭主之仇,二来怕是想接过萧定洲的大旗,勾结北鄠颠覆大启。”
话音刚落,窗外忽然飘起纷飞的细雪,飞雪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两人同时噤声,望向窗外。
“四娘子想要救济那些灾民?”崔绩遥望向天际,突然转了话题,像是无意的随口问道。
“是,殿下。诗袭断然不会掺和萧琮之的事,她怕是至今都不知那人的真实身份。”
“我自是相信四娘子。只是自从他来了青州……如今他人,身在何处?”
“据那些监视他的探子回报,昨夜萧琮之回馆舍之后,像似染了风寒,接连请了三位大夫前去诊治。今日还都未踏出房门半步。”韩庄垂眸应答道。
崔绩踱步至廊下,望着漫天的飞雪,此时灰云压城,天地间一片苍茫。穹庐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同一片天空下,时熙随着阿柱来到米店。
精瘦的朱掌柜早候在门槛边,见两人走近,立刻堆起满脸褶子笑迎上来:“阿柱!这位想必就是韩参军提的表弟,林郎君吧?”
“朱掌柜有礼。”时熙屈身行了个男子的叉手礼,并刻意压低的嗓音。
三人一番寒暄后,朱掌柜将两人请至室内。
落座后,朱掌柜率先说道:“韩参军特意交代过,粮食的事好说。”
他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指,“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这儿能匀出来的有限,只能先解个燃眉之急。说起来,这些灾民大多不是青州城里的本地人。边境的几个县城,今冬遭了北鄠寇匪的洗劫,百姓才拖家带口逃来青州城内,为得不过是想着城内安全,能保全性命。”
“朱掌柜,我初来乍到,对局势认识不清。向您请教,这青州有军队驻守于此,怎么还有北鄠的人敢来抢劫?”
朱掌柜苦笑着摇摇头,稀疏的山羊胡跟着颤动:“官军防得住大股军队,防不住零散的牧民流寇啊!那些人骑快马抢了就跑,等龙武军反应过来,早没了踪影。”
“那朱掌柜可知,如今的灾民在青州城内的有多少人?”
“官府还未能顾得上清点呐!”朱掌柜咂舌,“不过据在下估计,怕有五六百人之多。”
“六百人,那一日所需的粮食至少也得上三百斤,哪儿能找到这么多的粮食?而且还需御寒的衣物和住所。”
朱掌柜叹了口气,“我这儿能凑出的粮食,顶多撑个三五日。”
时熙立刻起身,作揖致谢:“朱掌柜大义,这份恩情,灾民定会铭记。”
她转头看向阿柱,“咱们再去趟慈航寺。韩…我表哥提过寺院里有悲田坊,可作为安置灾民的福利机构。”
两人向朱掌柜抱拳作别,踏出店铺之际,纷飞的细雪绵绵不绝,两人的发间很快就落满了薄薄一层。
慈航寺乃是青州一所烟火鼎盛的佛教寺院,位于青州东南方的风景秀丽的祝南山中。
阿柱踮脚招停一辆青布马车,两人乘车而行。
车厢内,牛皮帘子挡住了呼啸的寒风。时熙见阿柱年纪不大,办事却很老成,不禁问道:“阿柱,你今年多大了?是为何要跟着韩先生?”
阿柱慌忙坐直身子,认真回答道:“林娘子,我今年十三岁。我是孤儿,无父无母,打记事起就在街巷讨饭,是先生看我可怜,收留了我……”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后来先生供我吃住,还教我认字、做事。先生说只要我认真学,待日后我长大了,一样能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时熙望着少年眼底跳动的火苗,“对,学到了一技之长,就饿不了肚子。”
阿柱突然抬起头,睫毛上凝着细小的冰晶,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林娘子,先生让我近来都跟着娘子。既能照应您,也能跟着娘子学些本事……”他声音越说越小,却难掩眼里的憧憬。
时熙噗嗤一声轻笑出声:“论本事,我可比不上你的韩先生。我真没有什么本领可以教你的!”
不到一个时辰,白茫茫的山峦已近在眼前,蜿蜒的山道如银蛇盘绕。山路虽陡峭,但尚能容马车缓行。
午时末,慈航寺朱红的山门已赫然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