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琮之整个人突然一愣,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
那些蛰伏在记忆深处的黑暗如潮水翻涌:他十一岁后的岁月,是浸着血与泪的泥潭,仇恨与屈辱如附骨之疽,将他的人生啃噬得千疮百孔。
逃离宫禁后的四年里,他受尽了人间的苦楚,无衣少食只是常态。
饿极时偷吃狗食,被打得遍体鳞伤;寒冬腊月里被无赖按在雪地,调戏要脱光他的衣裳;无数个夜晚他蜷缩在街角,数着寒夜漏断的更声。只有恨,才让他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待再长大一点,他便学着去干活养活自己。尽管他聪明好学,很多活计他都能比别人更快、更好得上手,可他那张美貌无双的脸,反倒成了催命符,注定他无法平静地生活在一处。
一个十几岁、毫无自保能力、孤独的美貌少年,那简直就是羊入狼窝,周边不知有多少罪恶的双眼在窥探、觊觎……
萧琮之阖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颤抖的阴影。他一点也不想再回想他的过去,也从不曾对人谈及过自己的过往。可是,是她在问,他便想回答。
“双亲离世后,我孤身漂泊,便是在那几年,学过很多种讨生活的手艺。”他轻声细语,神情风轻云淡,语气中也听不出任何波澜,好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时熙心口骤然抽痛,她原以为他是一位世家子弟,因为贪恋权势,才走了一些歪门邪道的近路上了位。没想到他失去父母的庇护后,小小年纪便孤身在这吃人的社会讨生活。
她又想起曾偶然瞥见他后背那些蜿蜒的疤痕,此刻时熙才惊觉,那些狰狞的伤痕下,藏着的是远比他讲述的,更加残酷的过往。
“好在你如今做了鸿胪寺少卿,也不必为衣食而担忧了。”时熙怜其命运可叹,眼下只能斟酌着字句,尽力安慰。
萧琮之突然轻笑一声:“那不过是靠攀上永宁公主的门路,才得以有此一职。成邑城中人人都笑我是鬻色取荣。”
话音落地,空气瞬间凝固。时熙脑子“嗡”的一声,这个话题敏感又禁忌,她以往就算很好奇,但也不敢在当事人面前随意谈及。
可眼下,萧琮之他自己竟会如此血淋淋地自揭伤疤,将最不堪的一面毫无保留地摊开在她面前。
时熙瞬间有些慌了神,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眼神躲闪,不知该落向何处,嘴唇微张,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好不容易,她才用极小的声音地问了一句:“这是真的吗?”
萧琮之缓缓垂下眼眸,他的视线牢牢锁住手中那尚未完工的竹编,声音里也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
“是。当初我不过是一介乞儿,进了公主府。我费尽心机才博得永宁公主的欢心,自此才得以平步青云。”
屋内陷入一片静默,只有架在灶台上炙烤兔肉的油花,“滋滋”地滴入火中,腾起细小的爆响,在柴火里化作一缕缕的焦香四溢。
“如此,你可是厌恶我了?”良久,萧琮之才幽幽地吐出一句,他的声音里有着无尽的落寞,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我......”时熙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顿了顿,她才又继续说道:“我自小家庭和睦,从未愁过吃穿,每日最愁心的事不过是学业未达父母期盼。而你,小小年纪就......我没有资格来评论对错。听到你这么说自己,我,我只是很难受。”
时熙的声音微微发颤,眼中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此刻,她心中五味杂陈,既为眼前这个男人的过往感到心疼,又因他突然的坦白而有些不知所措。
萧琮之缓缓抬眸看向她,漆黑的双眸中浮着忐忑不安的涟漪,却又藏着一丝期待。
朝夕相伴的日子里,他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若有若无的情愫,像藤蔓般悄然缠绕生长。
他突然也想为之一争,而他的过去和现在都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
他选择亲手撕开伤疤,先将那些人尽皆知的不堪过往坦然相告,以此试探眼前之人是否对他心生嫌隙。
如今见她眼中没有预想的嫌恶,他内心跃起一阵欣喜。
时熙轻轻咬了咬嘴唇,她鼓起勇气,向前走了两步,在他身旁蹲下,抬头直视他的眼睛:“过去事已了,诗酒趁华年。这句话我曾经告诫过自己,如今送与你。”
萧琮之的睫毛剧烈颤动,眼底翻涌出的情绪深沉而复杂,但他心底的那份悸动,却如同荒原上燃起的野火,疯狂滋长。
他忽然轻笑,笑声里裹着自嘲的苦涩与释然的畅快,他缓缓伸手去够她垂落的发梢,却在指尖将要触及的瞬间僵在半空。
“糟糕,胡啦!”时熙突然惊呼一声,清脆的嗓音打破了树屋中凝滞的气氛。
空气中不知何时已弥漫着丝丝缕缕的焦味。灶台上的兔子已有一侧烤得漆黑碳化,正冒着缕缕青烟。
时熙手忙脚乱地取下架子,回头对着萧琮之灿烂一笑,“真是对不住你的辛劳猎捕。”
今夜,屋外狂风大作;而屋内却是暖意横流。
分别睡在两侧的二人都未能成眠,一种与以往不同的情愫正悄然在两人心底滋生。
时熙蜷缩在草堆里,她突然猛地扯过枯草蒙住脑袋,她发现自己怎么都睡不着,只要一闭眼,脑中浮现的全是萧琮之悲戚的面容,颤抖的睫毛。
“不要胡思乱想,他不过只是感激救命之恩罢了。睡觉,睡觉!”她在内心告诫着自己。
时熙翻了个身,她只想尽快入睡,却听见对面也传来布料的摩擦声。显然,他也未睡着。
待到第二日晨起,时熙推开木门,只见屋外满地都是层层叠叠的落叶,铺满了整个地面,像是晚风一夜织就的落叶绒毯。
她跳进落叶的绒毯上,踩得落叶吱吱作响。随后身后传来脚步声,时熙转身时便看见萧琮之正屹立于晨光中,他眉梢眼角晕开的笑意,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暖。
这样的他,美得像是这林中的精灵,原来总笼罩着冰霜的人,笑起来竟能驱散整片山林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