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八点半,示范区临时办公楼的大会议室里火药味弥漫。
长条桌两侧,一边坐着以沈墨为首的管理团队,另一边是七家企业代表——为首的是陈永年的副手刘明远,四十出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闪着精明的光。
“沈主任,规划图我们看了。”刘明远把图纸往前一推,“这三条快速路的选线,要征用我们陈总名下一百二十亩地。按市场评估价,每亩八十万,总共九千六百万。管委会的补偿方案只给五千万,这生意没法谈。”
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噪音。
沈墨翻着手里的土地档案,头也没抬:“刘总,你报的每亩八十万,是商业用地的价格。但你们那些地,土地性质是‘设施农用地’,按规定补偿标准最高每亩三十万。”
“那是五年前的老黄历了。”刘明远笑了,“示范区规划一出来,这些地迟早转成商业或工业用地。按预期价值算,八十万都算保守。”
“预期价值?”沈墨终于抬起头,“刘总,你们2018年拿地的时候,每亩只花了八万。五年时间,涨十倍?”
“市场规律嘛。”刘明远摊手,“当时那些地偏僻,现在要修路了,价值自然上去。沈主任,我们也不是不讲理。如果管委会觉得价格高,我们可以换一种合作方式——土地作价入股,路修好后,我们按股份分享收益。”
这话一出,会议室里几个干部的脸色都变了。用地换收益权,这是把公共基础设施变成私人牟利工具。
沈墨合上档案夹,看向坐在角落的姜云帆:“姜顾问,你怎么看?”
所有人都转过头。姜云帆今天以专家顾问身份列席,一直没说话。此时他缓缓开口:“《土地管理法》第四十七条规定,征收农用地的土地补偿费,按该土地被征收前三年平均年产值的六至十倍计算。刘总,你们那些地,过去三年种了什么?年产值多少?”
刘明远脸色一僵:“那些地……暂时闲置。”
“不是闲置,是抛荒。”姜云帆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摞照片,推到桌子中央,“这是我上周拍的照片。你们名下的一百二十亩地,杂草长得比人高。按《土地管理法》第三十七条,连续两年未使用的闲置土地,应当无偿收回。”
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吸气声。
刘明远扶了扶眼镜:“姜主任,话不能这么说。那些地我们是准备开发现代农业项目的,只是暂时……”
“暂时了五年?”姜云帆打断他,“而且,你们2018年拿地的时候,承诺的‘现代农业示范园’投资额是五千万,实际只投了三百万,建了二十亩温室就停了。这算不算虚假投资、套取政策优惠?”
刘明远的额头开始冒汗。
沈墨接过话头:“刘总,我们今天谈的是征地补偿。但如果要追溯历史问题,那就不只是补偿标准的事了。税务、国土、农业部门都可以介入,查查你们当年的投资是否到位,税收优惠是否合规。”
他站起身,走到规划图前:“这三条路,是示范区的主动脉。修不通,整个规划就是废纸。你们可以漫天要价,我也可以依法办事。两条路:第一,按农用地标准补偿,三十万一亩,三天内签协议;第二,我们启动闲置土地调查程序,到时候可能一分钱都拿不到。”
“沈主任,你这是威胁!”刘明远也站起来。
“是告知。”沈墨看着他,“示范区是国家级战略,省里给了尚方宝剑。阻碍重点项目建设,是什么性质,刘总应该清楚。”
会议不欢而散。刘明远临走时扔下一句话:“我要向市委反映!这是破坏营商环境!”
门砰地关上。
会议室里只剩下沈墨团队的人。规划组长擦了擦汗:“沈主任,这样硬刚,会不会……”
“会不会激化矛盾?”沈墨替他说完,“已经激化了。从他们囤地那天起,矛盾就注定要爆发。现在的问题不是要不要打,是怎么打赢。”
他看向姜云帆:“姜顾问,那些照片很有用。还有更多吗?”
“有。”姜云帆点头,“陈永年在两地控制的七千五百亩地,我拍了三千多张照片,覆盖每一块地。其中六成抛荒超过三年,三成涉及违规改变土地用途。”
“证据链完整吗?”
“完整。每张照片都有GpS坐标和时间戳,还有同期卫星影像比对。”姜云帆顿了顿,“但我建议,现在不要全部抛出。打蛇打七寸,先集中火力攻这一百二十亩。只要这块地拿下,后面的就好谈了。”
沈墨沉思片刻:“好。规划组继续推进线路设计,不管征地谈得怎么样,技术工作不能停。姜顾问,你配合法律服务中心,把这一百二十亩地的所有历史资料整理出来,形成完整的证据包。”
“法律服务中心?”有人疑惑,“这不是该国土部门的事吗?”
“国土部门有国土部门的办法,法律有法律的办法。”沈墨说,“许半夏律师已经组建了土地纠纷专业团队,她那边从法律角度切入,和我们行政手段形成合力。”
他看了看表:“九点半了,交通协同组的会要开始了。姜顾问,你跟我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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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许半夏的法律服务中心接待室。
三个农民模样的男人坐在沙发上,神情紧张。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的黑脸汉子,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
“许律师,俺们是临港陈家庄的。”黑脸汉子开口,口音很重,“村里一百多亩地,五年前包给陈永年的公司了。合同签了三十年,一亩地一年给八百块钱。可这钱,只给了两年,后面三年一分没见着。”
许半夏翻开他们带来的合同复印件。厚厚一沓,纸张已经泛黄。
“当时为什么签这么长的合同?”
“村支书说,陈永年要搞大项目,能带全村致富。”另一个年轻些的农民插话,“他还说,要是我们不签,以后修路征地就没我们的份了。俺们不懂,就签了。”
“合同里有违约条款吗?”
“有。”黑脸汉子指着其中一页,“上面写,如果乙方——就是陈永年公司——连续两年不支付租金,甲方——也就是俺们村集体——有权解除合同。可俺们去找他们,他们总是推,说资金紧张,再等等。”
许半夏快速浏览合同。这是一份典型的“土地流转+项目合作”合同,但条款明显偏向乙方。甲方解除合同的条件苛刻,需要三分之二以上村民同意,还要承担“违约责任”。
“你们现在想怎么办?”她问。
“想要回地。”黑脸汉子说,“俺听说示范区要修路,要征那些地。如果地被征了,补偿款应该给俺们,不能给陈永年。”
“但合同没解除,土地的使用权还在陈永年公司名下。”
“所以俺们来告他!”年轻农民激动起来,“告他违约,把合同废了!”
许半夏合上合同:“告可以,但诉讼周期很长。而且陈永年公司可能会反诉,要求你们赔偿‘预期利益损失’。这条路不好走。”
三个农民的眼神黯淡下去。
“不过,有另一条路。”许半夏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示范区管委会正在制定《土地流转纠纷快速调解办法》。如果你们同意,我可以把案子提交到调解委员会。管委会、司法局、农业农村局联合调解,速度比诉讼快。”
“调解?能成吗?”
“试试看。”许半夏说,“但你们要准备好证据——陈永年公司未支付租金的银行流水、你们催收的记录、还有当时签合同时村干部承诺的录音或书面材料。”
“录音俺们没有,但有个东西……”黑脸汉子打开布包,取出一本皱巴巴的笔记本,“这是当时开村民大会的记录。上面记着村支书说的话:‘陈永年是市里领导介绍的,项目肯定成,大家放心签。’”
许半夏接过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着三年前那个夜晚的每一句话。其中一页,赫然写着:“李副市长说了,这个项目必须支持。”
李副市长。李国涛。
证据链的关键一环,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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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一点,示范区交通协同组会议室。
沈墨和姜云帆走进来时,墙上大屏幕正显示着三条快速路的交通流量模拟图。红黄蓝三色线条交织,代表不同时段的拥堵情况。
“沈主任,有个问题。”交通专家指着其中一条线路,“陈家庄这段,如果陈永年坚持不交地,我们有个备选方案——绕行三公里,从北面山坡过。但这样要增加两个亿投资,还要多拆十五户民房。”
“十五户民房?”沈墨皱眉,“安置方案呢?”
“还没做。关键是时间,重新设计至少要两个月。”
会议室里陷入沉默。所有人都知道,示范区建设倒排工期,一天都耽误不起。
姜云帆忽然开口:“能不能不绕行,也不征地?”
“不征地怎么修路?”
“用‘土地置换’。”姜云帆走到屏幕前,“陈永年要的不是钱,是利益。如果我们用其他地块跟他换呢?比如,用示范区边缘的工业用地,换他这核心区的农用地。对他来说,工业用地价值更高;对我们来说,农用地征地成本低。”
“他有那么傻?核心区的地将来升值空间更大。”
“如果他不知道核心区的规划细节呢?”姜云帆看向沈墨,“规划图上只标了路,没标路两边要建什么。如果我们释放消息,说陈家庄这段路两边要建高压线走廊,或者污水处理厂……你猜他还会不会死守着不放?”
这招有点阴,但可能管用。
沈墨思考了几秒:“信息怎么释放?”
“我来。”姜云帆说,“政协有几个老委员,跟陈永年关系不错。我请他们吃饭,酒后‘无意’透露点消息,很正常。”
“会不会太明显?”
“就是要明显。”姜云帆笑了,“陈永年这种人,你正正经经跟他谈,他觉得你好欺负。你要点手段,他反而会认真掂量。”
沈墨看着这个曾经的对手。此刻的姜云帆,眼神锐利,思路清晰,像一把开了刃的刀。
“试试看。”沈墨最终点头,“但要注意分寸,不能违规。”
“放心。”姜云帆收起笔记本,“我有数。”
会议结束,人们陆续离开。沈墨站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看着墙上那张巨大的规划图。
三条红线贯穿两地,像血脉连接心脏。
这血脉能不能打通,不仅关系到交通,更关系到示范区的生死。
手机震动,许半夏发来信息:“拿到关键证据,涉及李国涛。陈家庄的土地纠纷,可以成为突破口。下午调解会,你来吗?”
沈墨回复:“来。”
他走出会议室,走廊尽头窗外,工地的塔吊正在吊装钢梁。钢铁碰撞声传来,沉闷而有力。
规划之战,才刚刚开始。
而战场,已经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