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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林家有条古怪的祖训:孩子出生后,百日之内,必须由族里最年长的长辈,在祠堂祖宗牌位前,用一种掺了朱砂和香灰的墨,将孩子的名字写在一张特制的黄裱纸上。写完,不给人看,立刻焚化,将纸灰混入祠堂天井的泥土中。从此,这孩子对外的名字,便不再是那个真名,而是另外胡乱取一个,越难听、越贱越好。比如我爹,对外叫林二狗;我姑姑,叫林招弟;到了我这一辈,我叫林三宝,我妹妹叫林狗剩。

小时候问过爷爷,为什么我们不能用自己的真名?爷爷总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我,干瘪的嘴唇吐出两个字:“避祸。”再多问,他便闭上眼,一言不发,手里摩挲着一块温润的、刻着模糊兽形的古玉。

我曾以为这只是愚昧的迷信,直到我十二岁那年,亲眼目睹了一件事。

那年,远房一个堂叔家里添了丁,是个男孩。不知是疏忽还是怎么,百日仪式竟拖到了百日之后才办。当时主持仪式的,是我那已经快九十岁、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太叔公。仪式在祠堂进行,我们小辈只能趴在门缝偷看。太叔公颤巍巍地提起笔,蘸了那暗红色的墨,在黄裱纸上写字。写到一半,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手一抖,一滴浓墨“啪”地落在了纸外沿,晕开一小团污迹。

当时谁也没在意。仪式草草结束,纸灰按规矩混入天井土中。

三个月后,那个刚满半岁的堂弟,在一个毫无征兆的夜晚,突然没了声息。不是病死,没有任何伤痕,就那么安静地躺在摇篮里,脸色青白,像是……像是魂魄被抽走了。更诡异的是,家里人收拾遗物时发现,孩子襁褓内侧,不知何时,竟用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渍的东西,写着一个模糊的、谁也不认识的字。

村里老人私下说,那是孩子的真名,被“脏东西”看见了,叫走了。

我第一次对那条祖训,产生了深入骨髓的恐惧。那不仅仅是一个名字,那是我们生来就带着的、不能被知晓的“命契”?

我开始偷偷观察,发现家族里所有知晓真名仪式细节的长辈,都活得异常沉默谨慎,仿佛背负着无形的重担。他们彼此间几乎不用真名称呼,眼神交接时,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警惕。祠堂那混入了无数代人真名纸灰的天井,更是家里的绝对禁地,连靠近都不被允许,那里的泥土,常年是一种不正常的、泛着油光的深褐色,寸草不生。

我按捺不住好奇,也曾大着胆子,在某个深夜,溜到祠堂窗外,想听听里面的动静。那晚没有仪式,祠堂里只点着一盏长明灯,昏黄的光晕下,我似乎看到天井那片深褐色的泥土,在微微地……起伏?像是有极其微弱的呼吸。一股阴冷潮湿、混合着陈旧香火和某种淡淡腥气的风,从窗缝里钻出来,拂过我的后颈。

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逃回了家,病了好几天,梦里总是一片黑暗,有人在极远极远的地方,用听不清的语调,反复呼唤着什么。

时间流逝,我长大成人,离开了那个封闭的村子,在城里读书工作,试图将童年那些诡异记忆抛诸脑后。我像所有普通人一样,用着“林三宝”这个粗鄙的名字,结交朋友,恋爱求职。只有在逢年过节不得已回老家时,踏入祠堂,闻到那股特有的气味,看到天井那片死土,心底的寒意才会重新泛起。

改变发生在我二十五岁生日过后不久。

我接连倒霉。先是工作上的重大失误,差点被辞退;然后是相恋三年的女友毫无征兆地提出分手,理由模糊;接着是莫名低烧,去医院查不出原因,身体却一天天虚弱下去,精神恍惚,注意力难以集中。

一个周末,我回老家休养。那晚,我睡得极不安稳,半梦半醒间,听到父母房里传来压得极低的争执声。

“……是不是那东西又来了?”是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

“嘘!小声点!”父亲厉声制止,声音同样紧绷,“日子不对……还没到年限……”

“可三宝这样子……跟当年六叔家的小子发病前多像!蔫蔫的,没魂似的!”母亲啜泣着,“是不是……是不是他的名儿……泄了风?”

“不可能!名在土里,灰都化了,谁能知道?”父亲反驳,但语气并不坚定,“除非……除非他自己‘想’起来了什么?或者……被‘引’了?”

“都怪你!当年就不该让他去城里!人多眼杂,谁知道冲撞了什么!”母亲埋怨。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明天我去镇上找老瞎子问问……”

“问个屁!老瞎子自己都半只脚进棺材了,能顶什么事?得去祠堂……守着……”

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却像冰锥一样扎进我心里。名儿泄了风?我自己想起来了?被引了?

我猛地想起,前段时间公司体检,抽血后我有些晕眩,恍惚间,护士叫了我一声“林先生”,我却脱口而出一个完全陌生的音节,那音节拗口古怪,我自己都愣住了,护士也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当时我只以为是低血糖口误,现在想来……那会不会是……

我的真名?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冰冷。难道在某种无意识状态下,我触碰到了被深埋的、属于“林三宝”之下的那个真实符号?而就是这一下触碰,像黑暗中划亮了一根火柴,引起了某些东西的注意?

接下来的几天,我待在老宅,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不是眼睛看,而是一种更飘忽、更黏腻的感知,仿佛有什么东西贴在窗户外,门缝边,甚至天花板的阴影里,无声地嗅探着,等待着。

我开始出现幻听。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时,一个极其细微、忽远忽近、分辨不出男女老幼的声音,会断断续续地飘进耳朵,不是在叫“三宝”,而是在呼唤那个我偶然脱口而出的古怪音节!每次听到,我就一阵心悸,头晕目眩,仿佛灵魂要被那声音扯出去一丝。

我告诉了父亲我的恐惧和那个口误的音节。父亲听完,脸色瞬间灰败,手里的旱烟杆“啪嗒”掉在地上。他死死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一种认命般的悲哀。

“晚了……”他喃喃道,“它闻到味儿了……‘名引’已成。”

“‘它’到底是什么?‘名引’又是什么?”我抓住父亲的胳膊,声音发抖。

父亲沉默良久,才嘶哑着开口,讲述了一个比祖训更恐怖的真相。

我们林家,很多代以前,可能得罪了,或者祭祀了某个“不可言说”的存在。那东西没有实体,或者说,它的实体存在于“名字”的维度。它贪婪地收集、吞噬着特定的“真名”,每一个被它吞掉真名的人,并不会立刻死亡,但会逐渐失去“自我”,变得浑浑噩噩,最终成为一具没有灵魂、只凭本能活动的空壳,犹如行尸走肉。而它,则能通过这些被吞噬的“名”,获得某种力量,或者满足某种饥饿。

林家先祖不知如何与它达成了脆弱的平衡——以世代藏名、化灰入土的方式,将真名“埋”起来,隔绝它的感知。同时,家族血脉本身似乎也形成了一层微弱的保护。但这种方法并非万无一失。真名若因意外被本人知晓、呼唤,或书写,就会产生“名引”,像黑夜中的灯塔,指引那东西前来。而血脉保护也有周期性的衰弱期,大概几十年一次,那时,即使藏名,也会格外危险。

“你爷爷,就是在上一个衰弱期,为了保住当时刚出生的我,在祠堂守了七天七夜,用祖传的那块‘守魂玉’和半条命,才勉强撑过去。”父亲眼里有泪光,“那块玉,那次之后,就裂了。你看到的,只是碎片。”

“现在……又到了衰弱期?”我颤声问。

父亲沉重地点头:“而你,自己弄出了‘名引’……”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几乎崩溃。

父亲的眼神挣扎着,最后闪过一丝决绝:“还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夺名’。”

“夺名?”

“在它完全锁定你、吞掉你的真名之前,找一个八字相合、时运更低的人,用秘法,将你的‘名引’暂时转嫁到他身上。骗过那东西,让它去吞噬那个替身……但此法极损阴德,成功率也不高,一旦失败,两人皆亡。而且,需要至亲之人的心头血为引,配合祠堂天井的‘名土’……”

“不!”我猛地打断他,“不能用别人的命换我的命!尤其是至亲!”我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妹妹狗剩。

父亲痛苦地闭上眼:“那……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守名’。你待在祠堂里,待在天井‘名土’边上,靠着历代先祖真名灰烬残留的微弱气息和血脉最近距离的庇护,硬抗。抗到衰弱期过去,或者……抗到你死。”

我选择了“守名”。

没有告诉母亲和妹妹真相,我只说身体不适,需要静养,搬进了祠堂旁边一间狭小潮湿的杂物间。父亲每日给我送饭,眼神一日比一日沉重。

住进祠堂范围的第一夜,我就知道,父亲的描述还是太轻了。

那东西,来了。

不再是模糊的窥视感,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冰冷的压迫感,笼罩着整个祠堂区域。温度比外面低好几度,呵气成霜。长明灯的火焰不再跳跃,而是笔直地向上,颜色发青。

而那个呼唤我古怪真名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仿佛就在我耳边呢喃,又像是从脚下那片深褐色的、泛着油光的“名土”里渗透出来。声音里充满了诱惑,仿佛在许诺永恒的长眠和解脱。

我紧紧攥着父亲给我的、爷爷那块已经开裂的“守魂玉”碎片,碎片冰凉刺骨,却也能让我在声音的诱惑下保持一丝清明。父亲说,这玉能暂时护住我的心神,但支撑不了多久。

我整夜不敢合眼,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面向祠堂大门。门外是无边的黑暗,门内是摇曳的青灯和那片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起伏的“名土”。

第二天,我开始流鼻血,止不住,血色暗红粘稠。镜子里的自己,眼窝深陷,颧骨凸出,皮肤下隐隐透出一层不祥的灰败之气。我知道,它在吸我的“生气”,每一声呼唤,都在拉扯我的魂魄。

父亲送饭时,看到我的样子,手都在抖。他偷偷告诉我,晚上他起夜,看到天井那片土上,出现了几个浅浅的、像是什么细小爪子留下的印记,绕着圈子,正对着我住的小屋方向。

第三天夜里,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呼唤的声音,变了。它不再只是呼唤我的真名,开始模仿我记忆中亲人的声音!先是母亲带着哭腔喊我“三宝,回家吃饭”,然后是妹妹清脆的笑声,最后……竟然是爷爷苍老沙哑的嗓音,呼唤着那个我童年时他偶尔醉酒后含糊吐露过的、他自己的真名音节!

我明知道是假的,却仍然被那惟妙惟肖的模仿刺激得心神剧震,头痛欲裂,好几次差点下意识地应声!全靠舌尖咬破的剧痛和守魂玉碎片抵在掌心的冰凉,才勉强守住心神。

第四天,我几乎虚脱。守魂玉的碎片,颜色更加暗淡,裂痕似乎扩大了。父亲来看我,眼里满是血丝,他告诉我,母亲昨晚做了噩梦,梦到我在一片黑泥里往下沉,怎么拉也拉不上来。妹妹也开始无缘无故地低烧说明话。

“它等不及了……也在影响你的血亲……”父亲的声音沙哑绝望,“三宝……爹没用……”

就在那天深夜,我半昏迷地蜷缩在墙角,意识模糊之际,忽然感觉到,那股一直萦绕在外的冰冷压迫感,骤然集中了!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穿透了祠堂单薄的门板,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脏!

与此同时,脚下地面传来清晰的震动!不是地震,而是那片天井“名土”的方向,传来了“噗噗”的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泥土深处……往外钻!

呼唤声达到了顶点,不再是单一的音节,而是无数个叠在一起的、充满了极致贪婪和饥渴的嘶鸣,直接在我脑海里炸开!

守魂玉碎片“咔嚓”一声,彻底碎成了几块,最后一丝凉意消失了。

我要死了。我的名,要被夺走了。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被那无尽的嘶鸣和冰冷吞没的最后一瞬,我不知哪里生出一股蛮力,不是对抗,而是顺着那股拉扯我魂魄的力量,猛地将全部残存的意念,连同对家族秘密的恐惧、对生的渴望、对那夺名邪物的无边恨意,凝聚成一声嘶哑的、用尽生命的咆哮,不是喊我的真名,而是吼出了我们林家这条代代相传、浸透了血泪和恐惧的祖训核心——

“名——归——厚——土——魂——自——藏——!!!”

这不是名字,这是“规则”,是林家先祖与那东西之间,最原始的契约回声!

吼出的瞬间,我七窍流血,眼前彻底一黑。

但那股攫住我的冰冷力量,猛地一滞!

脚下泥土中钻出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祠堂内,那盏长明青灯,火焰疯狂跳动了几下,然后,“噗”地一声,熄灭了。

绝对的黑暗和死寂。

我失去了知觉。

……

我在镇上的医院醒来。父亲守在床边,双眼深陷,仿佛老了十岁。他说,第二天清晨,母亲不放心,壮着胆子去祠堂看我,发现我倒在杂物间门口,气息微弱,浑身冰冷,身旁是碎掉的守魂玉。而天井那片“名土”上,布满了凌乱、深陷的抓痕,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极度愤怒和挣扎中留下的,抓痕中心,有一小片泥土变成了焦黑色,散发着刺鼻的腥臭。

那东西,退了。至少暂时退了。

衰弱期,或许就在那晚的对抗中,勉强熬过去了。

我活了下来。但我知道,一切并未结束。

我失去了对那个偶然想起的真名音节的所有记忆,甚至再也无法理解任何类似音调的含义。我的身体依旧虚弱,对寒冷异常敏感,尤其害怕听到别人反复呼唤任何名字。

林家祠堂的天井,那片“名土”的焦黑痕迹始终无法消除,像一块丑陋的伤疤。而村里开始流传新的风言风语,说林家祠堂晚上又有怪声,说那片土里,埋着不干净的东西。

父亲不再提旧事,只是更加沉默。他悄悄处理掉了祠堂里所有可能记载真名仪式的旧物,连那块兽形古玉的碎片也深深埋掉。

但我常在深夜惊醒。

因为我知道,那东西只是被祖训契约的力量暂时击退,被衰弱期的过去暂时阻隔。

它记住了我的“味道”,记住了林家血脉的“气息”。

它还在某个无法触及的维度徘徊,饥饿地等待着。

等待下一个衰弱期的来临。

或者,等待我,或者我的子孙后代中,再有人不小心,唤出那不该被知晓的……

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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