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临终前，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母亲，浑浊的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我，反复念叨：“囡囡……记住……咱家女人，世世代代，不能葬在祖坟西边那片黑松林里……更不能……更不能在月圆之夜，对着松林哭……”
母亲含泪点头。我当时年纪小，只觉外婆样子吓人，这话却听得懵懂。那片黑松林我知道，就在祖坟地边缘，树木长得格外茂密高大，枝叶墨绿得发黑，白天进去都觉着阴森，阳光都透不进几分。
外婆下葬后，母亲严格遵从遗训，将她安葬在祖坟东头向阳的坡上，离那片黑松林远远的。
多年过去，我长大，结婚，生子，生活忙碌，渐渐淡忘了外婆那句古怪的叮嘱。
直到去年，母亲病逝。
悲痛席卷了我。母亲一生要强，为我操劳半生，晚年却病痛缠身。按照习俗，她该与早逝的父亲合葬在祖坟正位。可下葬前那晚，我梦见她了。梦里，她穿着那件常穿的藏蓝色外套，背对着我，站在那片黑松林的边缘，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我想靠近，脚下却像生了根。她缓缓回过头，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极深的、难以形容的哀伤与恐惧。
“囡囡……”梦里的母亲声音飘忽，“别让我去那边……”
我猛地惊醒，心头狂跳，冷汗浸湿了睡衣。窗外，一轮满月高悬，清冷的光辉正正洒向祖坟的方向。
是巧合吗？还是母亲的托梦？
我想起外婆的叮嘱，心里挣扎得厉害。家族里的叔伯们已经安排好了，母亲的棺木明天就要下葬在父亲旁边，那是祖坟里最好的位置。我若因为一个梦和一句多年前的、看似无稽的遗言就反对，他们会怎么想？
最终，理智（或者说，怯懦）占了上风。我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葬礼照常进行。母亲的棺木缓缓落入墓穴，就在父亲坟墓的旁边，离那片黑松林，只有不到百步的距离。我跪在坟前，看着泥土一点点覆盖棺盖，想到母亲梦里的哀容，想到她病中的苦楚，悲从中来，眼泪决堤。天色渐晚，亲友陆续离去，我仍跪在那里，失声痛哭。
不知哭了多久，我才被丈夫搀扶起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那时，天已黑透，那轮圆月愈发显得惨白刺眼。
当天夜里，我就开始发烧，噩梦不断。梦里总回荡着一种声音，像是风吹过松林的呜咽，又像是许多女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第二天，我强撑着起来，想去给母亲烧头七的纸钱。刚出门，就听见村里人在议论，说昨夜祖坟那边好像有动静，像是有人在哭，又不像。
我心下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
匆匆赶到祖坟，眼前的景象让我头皮发麻——母亲的新坟前，一片狼藉！供品被打翻，香烛折断，更可怕的是，坟周的泥土上，布满了杂乱的脚印！那脚印很小，不像男人的，深深浅浅，绕着母亲的坟冢，一圈又一圈，仿佛昨夜有人在此徘徊舞蹈，疯狂而诡异。而所有脚印延伸来的方向，都清晰地指向西边那片在晨光中依旧显得漆黑如墨的松树林。
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外婆的叮嘱、母亲的托梦、月夜的哭声、眼前的脚印……所有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那片黑松林里，到底有什么？外婆想保护的，究竟是什么？而昨夜，母亲在这里，又经历了什么？
我不敢再想，连滚爬爬地逃回了家。
从此，我再不敢在夜晚靠近祖坟，尤其不敢看向西边。只是每逢月圆之夜，我总能隐隐听到从那个方向传来的、细碎的、像是许多女人在松针上行走的脚步声，还有那若有若无的、纠缠了我半辈子的哭泣声。
那声音，一次比一次靠近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