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水、浙水之间的丘陵地带,初春的寒意被一种更刺骨的恐慌所取代。秦王马铮决意东进与楚王刘标“会师”的命令刚刚传达下去不久,前军王贲部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行军队列,来自四面八方、一个比一个急促、一个比一个绝望的军报,便如同冰雹般砸进了中军大帐!
“报——!大王!不好了!我军东侧三十里,浙水上游各渡口险隘,突然出现大队北军骑兵!看旗号是‘拓’字旗和‘赵’字旗!他们占据要道,伐木垒石,正在构筑工事,彻底切断了我们东去的道路!” 探马几乎是滚进帐内,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帐内瞬间死寂。马铮脸上的决绝尚未褪去,便被冻结成一片铁青。李斯猛地闭上眼,最坏的预感应验了。王贲“腾”地站起,虎目圆瞪:“什么?!拓跋野?赵平?他们不是应该在宇文肱主力麾下吗?怎么会出现在我侧后?!”
“报——!大王!南面刘莽的陷阵营动了!不再是游弋骚扰,而是结成密集阵型,正向我军前营稳步推进!攻势极猛!” 又一个传令兵冲入。
“报——!西面、北面哨探回报,发现北军活动迹象大增,似有合围之势!我军派往各方的斥候……十不存一!”
坏消息接踵而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直到此刻,马铮和他帐下的文武才骇然发现,他们哪里是“主动东进寻机决战”?分明是一头撞进了北军事先精心编织好的死亡罗网之中!
东面,拓跋野的重骑和赵平的轻骑,如同两把巨大的铁钳,死死扼住了通往刘标方向的咽喉要道。凭借地形和预先构筑的简易工事,他们进可威胁马铮侧翼,退可固守险要,足以将数万秦军主力挡在浙水以西。
南面,刘莽的陷阵营这柄一直收着力的重锤,终于露出了狰狞的全貌。他们放弃了一切花哨的战术,以最标准、最富有压迫力的进攻阵型,堂堂正正地碾压上来。目的明确无比——将马铮的主力,牢牢钉死在当前区域,不使其有机会全力向东突围,也不让其掉头西窜。
而西、北两个方向虽然尚未出现北军主力兵团,但那骤然增加的活动迹象和近乎消失的己方斥候,无疑表明这两个方向也绝不安全,北军正张开口袋的另外两边,只待他们钻得更深。
“合围……真的是合围……”一名文官失神地喃喃道,脸色惨白如纸。
“宇文肱……好狠的算计!”马铮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胸口剧烈起伏。他终于明白了北军真正的战略:根本不是什么分兵对付楚王,而是以楚王为诱饵,将他马铮这五万相对精锐的野战力量,诱出相对熟悉的关中地域,困死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丘陵地带!
“大王!末将愿率本部精锐,向东猛攻拓跋野、赵平!必为大军杀开一条血路!”王贲须发戟张,怒吼道。作为军中第一勇将,他无法忍受这种被围困的屈辱。
李斯此刻却异常冷静,或者说,是绝望后的清醒。他疾步走到地图前,手指颤抖却坚定地点着几个位置:“大王,王将军!此时向东硬闯,正中北军下怀!拓跋野、赵平据险以守,以逸待劳,我军仰攻,必遭重创!即便勉强突破,也必成强弩之末,如何应对前方可能存在的宇文肱主力拦截?又如何应对身后紧追不舍的刘莽?”
他猛地转过身,看向马铮,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为今之计,东去与楚王汇合之路,已被北军视作陷阱,断不可行!西归关中之路,看似尚有缝隙,但北军既已布下如此大局,西线岂会毫无防备?恐怕正有伏兵张网以待!”
“那……那该如何是好?难道就坐以待毙不成?!”一名将领急道。
李斯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指向地图上东南方向,刘标被驱赶的大致区域:“唯今之计……或许只有一条生路。不是向东去与楚王‘会师’,而是……向南,向东南,不惜一切代价,冲破刘莽正面的压迫,然后折向东南,以最快速度,追着楚王败兵的尾巴,冲进荆襄腹地!”
帐内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李斯语速加快,解释道:“北军战略显然是要将楚王驱入世家聚集之地,借刀杀人,同时清扫地方。那他们在此过程中,对楚王残部的正面拦截和围剿力度,或许会有所保留,以免逼得楚王狗急跳墙,回头死战,打乱其‘驱赶’节奏。我军若突然改变方向,不顾一切向南、再向东南溃围,直插荆襄,或许能打乱北军部署,利用其战略重心在‘驱赶’而非‘全歼’楚王这一点,觅得一线生机!只要能与楚王残部合流,哪怕只是部分汇合,依托荆襄复杂地形和世家坞堡(虽然可能已成混乱之源),或可暂得喘息,再图后计!”
“这……这不成了溃逃?而且是朝着北军想要我们去的地方逃?”王贲难以置信。
“是溃围,也是绝处求生!”李斯斩钉截铁,“留在此地,四面合围,粮道断绝,只有死路一条!向南溃围,虽有风险,却可能有一线变数!总好过坐以待毙!”
马铮脸色变幻不定。李斯的计划听起来像是慌不择路的逃窜,但仔细一想,却可能是眼下唯一有点希望的选择。北军精心设局,显然是要困死他于野,绝不会给他退回关中的机会。向东硬闯,几无胜算。那么,向南,向着那片已经被北军点燃战火、看似绝地的荆襄冲去,利用北军战略重心的微妙不同,或许……真能搅出一线混乱,觅得生机?
耻辱感灼烧着他的心,但求生的欲望更加强烈。他猛地一拳砸在案上,木屑纷飞:“传令!全军转向!王贲,你部为前锋,不惜代价,向南击破刘莽当面之敌,打开缺口!中军及各营紧随其后,丢弃一切不必要的辎重,只带三日口粮,全速向南,然后转向东南,目标——荆襄!与楚王汇合!”
“得令!”王贲也知道局势危急,不再争论,轰然领命。
然而,他们做出这个“壮士断腕”、冲向荆襄的决定时,并不知道,或者说,已经无暇去细想,这正是大晟最高决策层——远在京都的李清风及众臣——所乐见,甚至可说是计划中推动的一环。
逼秦军与刘标残部汇合,正是“犁庭扫穴”计策的深化!
就在秦王军帐内一片鸡飞狗跳,准备向南溃围的同时,千里之外的京都皇城,另一场关乎战略收网的会议也在进行。
御书房内,李清风看着最新送到的军报,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舆图上,代表秦军的标记正在做出向南移动的态势,而代表楚军的标记,则更深地陷入荆襄世家聚集的区域。
“宇文肱干得漂亮,口袋扎紧了。”李清风手指敲了敲舆图,“马铮果然不敢东闯拓跋野的防线,更不敢西退(西线疑兵效果显着),只能选择向南,试图与刘标合流,这正是我们想要的。”
荀岳抚须道:“如此一来,两股溃兵合流,其破坏力与混乱程度将倍增,对荆襄旧有势力的冲击也将达到最大。我军只需在后面稳步驱赶、适度施压,便可坐收渔利。”
钱广嘿嘿一笑:“陛下,等他们两家在荆襄搅得天翻地覆,把那些地头蛇的最后一点家底和胆气都耗光,咱们再以王师之姿进去收拾残局,推行新法,那阻力可就小得多了。说不定,那些被溃兵祸害惨了的百姓和中小地主,还得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呢!”
“正是此理。”李清风点头,目光随即变得锐利,投向舆图的西侧,关中地区。“秦军主力被引出,困于荆襄,其老巢必然空虚。此时,正是我们收复秦地,犁庭秦王根基的绝佳时机!”
他看向影十三和陆明远:“影十三,命西线部队,解除佯动,转为真正的进攻姿态!给朕拿下武关,叩开关中门户!陆明远,秘书处协同兵部、户部,拟定收复秦地后的治理方略,官员选派、安民告示、新税推行、工坊选址,都要预先准备!秦地虽经马铮数年经营,但根基不深,又有北地难民南迁之旧怨(马铮起家过程中曾与北地势力冲突),正是推行我大晟新政、将其彻底消化融合的好机会!”
“记住,”李清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对秦地,不仅要军事占领,更要政治清扫,经济重建,文化同化!要让关中百姓知道,脱离马铮的统治,归附大晟,是他们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臣等领旨!”众人齐声应道,眼中闪烁着开创基业的激情。
至此,大晟南征的战略图景完全清晰:一边以主力驱赶、压迫、引导楚秦联军残部在荆襄世家聚集区“内部清洗”,为大后续的政权建设和土地改革扫清障碍;另一边,则趁虚而入,直捣秦王老巢,收复关中,彻底斩断马铮的根基,将帝国的版图向西大大推进。
双管齐下,一面借敌之手清扫最难啃的“地方势力硬骨头”,一面亲自出手收复相对容易消化但战略位置重要的“基本盘”。李清风这套组合拳,不仅着眼于军事胜利,更深谋远虑地规划着战后彻底整合南方、稳固统治的每一步。
南方的战火因秦军的“溃围”而将更加混乱地蔓延向荆襄腹地,而西线,一场旨在收复故土、根除后患的进攻,也即将拉开序幕。大晟这台战争与统治机器,正按照最高设计者的蓝图,高效而冷酷地运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