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掌柜抛出的“百万入门,暗标夺缘”如同一块巨石,狠狠砸进了江南士绅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深潭。聚宝楼内人潮渐散,只余下那些真正有资格、也有野心觊觎那未知“机缘”的顶级势力代表,他们并未离去,而是各自寻了隐秘的包厢、雅间,甚至直接动用了在吴郡的别业,开始了紧张而激烈的内部商议。
吴郡,顾氏别业,听涛阁。
顾氏家主顾弘毅面色阴沉如水,手指用力捻着一串紫檀佛珠,发出“咯咯”的轻响。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是三吴之地公认的士林领袖之一,顾家更是吴郡四姓之首,树大根深。
“百万两白银,仅仅是个敲门砖……北地那位,好大的胃口!”顾弘毅冷哼一声,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怒气和不屑,“我江南顾家,诗书传家三百载,岂是那等北地暴发户般的皇商可比?沈万金、郭崇韬之流,不过是些钻营牟利的蠹虫,一朝得势便忘乎所以,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他看向下首几位族老和心腹子侄:“诸位怎么看?这所谓的‘机缘’,究竟是真是假?会不会是北地设下的又一个圈套,意图榨干我等家财?”
一位年轻气盛的子弟顾承业立刻接口道:“父亲所言极是!北地蛮荒,除了有些奇技淫巧,还能有何等真正的‘机缘’?我看分明是那启明皇帝穷兵黩武,国库空虚,变着法子来我江南刮地皮!我顾家世代清誉,何必去凑这个热闹,平白辱没了门楣!”
然而,另一位掌管家族庶务、精于算计的族老顾明远却缓缓摇头:“家主,承业侄儿,话虽如此,但那金掌柜最后一句‘比六大皇商犹有过之’,却不得不慎啊。北地盐铁已收归国有,若真有什么新的命脉行业……我顾家若错过,将来只怕……”
顾弘毅眉头紧锁,这正是他最为纠结之处。看不起北地是一回事,但潜在的巨大利益和家族未来的兴衰又是另一回事。
同一时间,荆襄,糜氏在吴郡的临时宅邸。
与顾家的清高纠结不同,以商贸起家、富甲荆襄的糜氏内部,气氛则更为务实,甚至带着一丝兴奋。
糜氏此次的代表是其家族中坚,以精明果断着称的糜永昌。他并未急着下定论,而是召集了随行的账房、谋士,飞快地核算着家族能动用的流动资金。
“百万两虽巨,但我糜家还拿得出来!”糜永昌眼神锐利,“关键是,这‘机缘’究竟是什么?北地皇帝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暗标……还要合他心意……”
一位老谋士捋着胡须沉吟道:“公子,老朽以为,此非简单的商业行为。北地皇帝初定北方,如今又对南方用兵在即,他此举,或许意在……甄选合作者,或者说,是寻找能在南方替他稳定局面、甚至……分化瓦解我等的人。”
糜永昌眼中精光一闪:“先生的意思是,这‘机缘’,可能是某种……特许权?或者是未来在南方某种行业的垄断地位?若真如此,百万两虽贵,却也值得一搏!毕竟,沈万金当年掌控北地盐业时,何等风光!”
“但风险亦极大,”另一位账房先生担忧道,“若是陷阱,或是最终未能合了那位皇帝的心意,这百万两可就打水漂了……”
糜永昌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赌徒般的决绝:“富贵险中求!我糜家能有今日,靠的便是敢为人先!此事,值得赌一把!立刻飞鸽传书禀明父亲,建议全力争取!标额……至少要准备一百五十万两以上!”
会稽,虞氏在吴郡的联络点。
虞氏乃官宦世家,族中在江南各州郡为官者众多,消息灵通,行事向来以沉稳(或者说保守)着称。此刻,虞氏在吴郡的主事人虞文渊,一位年约四旬、气质儒雅的中年文士,正与来自家族核心的密使低声交谈。
“文渊,家族的意思很明确,”密使声音低沉,“北地皇帝此举,意在分化瓦解,其心可诛。我虞家立足之本,在于耕读传家,在于朝中清望,而非与商贾争利。这百万两的浑水,不蹚为妙。”
虞文渊微微颔首,但眼中却有一丝疑虑:“叔父所言,文渊明白。只是……北地之势,如今确实不容小觑。其新式军械、高产作物、乃至这玻璃香皂,皆非虚妄。若其真有什么能动摇我江南根基的‘机缘’,而我虞家置身事外,将来是否……”
密使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北地再强,终究是蛮勇有余,文教不足。我江南士林,才是天下正朔所在。只要我等士绅同心,北地纵有百万大军,又能奈我何?至于那‘机缘’,无非是些奇技淫巧或者敛财之术,不必挂怀。”
虞文渊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再反驳,但心中的不安却并未消散。
金陵,朱氏别院。
朱氏以土地和粮食起家,是江南最大的地主之一,与顾家既是姻亲,又存在竞争。朱氏家主朱廷耀是个身材肥胖、满面红光的中年人,此刻他正对着族人们唾沫横飞:
“他娘的!北地佬真是穷疯了!一百万两!他怎么不去抢?!”朱廷耀气得一拍桌子,“我看这就是个坑!谁跳谁傻!”
“家主息怒,”一位幕僚劝道,“顾家、糜家那边似乎都颇为意动,我们若完全不参与,万一……”
“万一什么万一?”朱廷耀瞪眼,“顾弘毅那老狐狸,最是清高,他舍得拉下脸皮去捧北地皇帝的臭脚?糜家倒是可能,他们本就是商贾习性!但我们朱家,靠的是祖宗留下的田亩,是实实在在的根基!北地皇帝再厉害,还能把我家田地都搬走不成?不参与!坚决不参与!”
各地隐秘据点,暗流汹涌。
除了这几家顶尖大族,其他一些实力稍逊,但亦有野心的家族,如毗陵张氏、庐江周氏、吴郡陆氏等,也都在进行着类似的激烈争论。猜忌、权衡、恐惧、贪婪……种种情绪在各大世家的密室中弥漫。
“北地此举,太过反常,必有蹊跷!”
“会不会是与海外贸易有关?听说北地在津门大造海船……”
“或许是与那新出现的‘煤矿’、‘高炉’有关?那可是能产出精铁的东西!”
“我看未必,说不定是科举之外的什么新晋身之道……”
“无论如何,这暗标如何投?出价多少?如何才算合了那位皇帝的心意?难道要我们在标书里表忠心不成?真是岂有此理!”
没有人能猜透那远在北方的启明皇帝究竟意欲何为。这未知的“机缘”就像一团巨大的迷雾,吸引着飞蛾,也隐藏着可能的尖刺。江南士绅阶层那看似牢固的联盟,在这极致利益的诱惑和北地帝王的莫测手段面前,已然出现了清晰的裂痕。有人选择保守观望,有人决定冒险一搏,更有人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与挣扎。
一个时辰的时限,如同催命的符咒,逼迫着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世家主宰们,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可能影响家族未来数十年乃至上百年气运的抉择。而他们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将在不知不觉中,落入北方那位帝王精心编织的罗网。聚宝楼外的夜色,愈发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