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铁收归国有、设立盐铁司的余波尚未平息,朝堂之上,李清风并未满足于仅在资源层面进行改革。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更基础、也更敏感的领域——赋税,尤其是关乎帝国根基的农税,以及那项触及士绅阶层核心利益的“违法即剥夺特权”新政。
这一日的朝会,在处理完日常军政要务后,李清风看似随意地将话题引了过来。
“荀卿,钱卿,”他的目光落在户部尚书钱广和总揽政务的荀岳身上,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前番朕下令,革新税制,凡官员吏员及功名之士,一旦触律,即剥夺其优免之权,三代不得入仕。此法推行已有时日,各地反响如何?农税征收,可还顺畅?”
这个问题一出,原本因为盐铁国有化而稍稍放松的神经,瞬间又紧绷了起来!尤其是站在文官队列前列的许多官员,眼神闪烁,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被点名的钱广和荀岳,脸上更是瞬间显露出难以掩饰的尴尬与为难。
钱广硬着头皮出列,手持玉笏,躬身回道:“回……回陛下……新律已昭告各州郡,各地……皆已晓谕……”
他话说得含糊,避重就轻,只说了“已晓谕”,却绝口不提执行情况和效果。
李清风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目光转向荀岳:“荀卿,你总揽全局,可知下情?”
荀岳心中苦笑,知道躲不过去,只得上前一步,斟酌着词语,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新律关乎士绅体面与切身之利,各地……反响颇为……复杂。有些州县,官吏执行得力,颇见成效……然,更多地方……阻力……不小。”
他用了“复杂”、“阻力不小”这样模糊的词语,显然是不敢直言地方上的阳奉阴违和软抵抗。
“哦?阻力不小?”李清风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已然弥漫开来,“具体是如何个阻力法?是百姓不愿缴税?还是……那些原本不用缴税的‘体面人’,不愿依法纳粮了?”
他这话问得极其尖锐,直指核心——问题根本不是出在普通百姓身上,而是出在那些习惯了特权的士绅阶层!
“这个……”荀岳额角见汗,支支吾吾,难以应对。他难道能直接说,许多地方官员本身就是士绅出身,或是与地方豪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他们去严格执行这条剥夺自己人特权的律法,无异于与虎谋皮?难道能说,许多州县表面上接了旨意,但实际上征税胥吏到了那些有功名的乡绅家门口,依旧是绕着走,或者只是象征性地收一点,根本不敢严格按照新法来?
钱广见状,连忙帮腔,试图转移焦点:“陛下,农税改革,千头万绪,除了……除了士绅纳粮一事,还需清丈田亩,厘定户等,防止胥吏借此盘剥小民……此事,需从长计议,徐徐图之,急不得啊……”
其他一些与士绅阶层关系密切的官员,也纷纷出言,或明或暗地附和:
“是啊陛下,骤然推行,恐生事端……”
“地方胥吏素质参差不齐,若严格执行,恐其借机勒索,反伤良善……”
“是否可划定更明确之标准,或暂缓部分地区……”
一时间,朝堂之上充斥着各种“困难论”、“缓行论”,就是没有人能拿出具体的数据和案例,来说明新法到底推行到了哪一步,遇到了哪些具体问题,又该如何解决。所有人都像是在一团浓雾中打转,谁也不敢轻易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李清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种平静之下蕴藏着风暴。他何尝不知道这其中的艰难?他提出那条律法,本就是一次试探,一次对官僚体系执行力和既得利益集团底线的测试。
现在看来,结果并不意外。千百年来形成的特权观念,绝非一纸诏书就能轻易打破。地方的官僚体系,在很大程度上依然与士绅阶层捆绑在一起。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厉声呵斥,也没有强行下令。等到众人声音渐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看来,是朕心急了。”
“诸位爱卿所言,不无道理。改革之事,确需稳妥。”
他这话让不少官员暗自松了口气,以为皇帝终于要退让了。
然而,李清风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既然具体情形,一时难以厘清。那便这样——”
“荀卿,钱卿,由你们牵头,给朕拟一个章程。”
“着各州郡,每季度上报一次《税改舆情及执行录》,不必讳言困难,但要言之有物!何处执行顺畅,何处受阻,受阻缘由何在,是百姓不解,还是士绅抗拒,或是胥吏作梗,都要给朕写清楚!”
“同时,监察司。”他目光转向新任的监察司主官(一位由王公公推荐、以刚直着称的翰林官),“你们派往各道的巡察御史,给朕把农税改革,尤其是士绅纳粮的落实情况,作为监察重点!朕要看到真实的情况,而不是一团和气的敷衍!”
他没有强行推进,而是选择了加强信息收集和监督。这看似是放缓了脚步,实则是在积蓄力量,准备着更精准、也可能更猛烈的下一次冲击。
“至于你们担心的胥吏扰民、标准不清等问题……”李清风最后补充道,“可在章程中一并议处,拿出细则。但有一条,朕要强调——”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扫过那些心中窃喜,以为可以继续糊弄过去的官员:
“官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此乃国策,绝无更改!”
“现在的难点,不是要不要做,而是怎么做!朕给你们时间厘清,但绝不是让你们无限期地拖下去!”
“都明白了吗?”
“……臣等明白。”众臣躬身应道,声音参差不齐,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他们知道,陛下并没有放弃。他只是换了一种更聪明、也更持久的方式。那把名为“税制改革”的刀,依旧悬在那里,而且握刀的手,因为掌握了更清晰的信息,可能会变得更加稳定和精准。
朝会在一片微妙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官员们鱼贯而出,许多人脸上都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他们知道,关于赋税和特权的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而那位深居宫中的帝王,显然有着足够的耐心和智慧,来一步步撬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千年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