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门港的蓝图已然铺开,帝国的机器在荀岳、钱广等能臣干吏的推动下高效运转,各项事务按部就班,虽偶有波折,却也无碍大局。朝堂之上,因南方战事和海军建设而带来的紧张忙碌氛围,似乎也稍稍缓和了一些。
这一日,御书房内,窗外春光明媚,几只雀鸟在初绽新绿的枝头叽喳跳跃。李清风批阅完最后一份关于新式农具推广的奏章,放下朱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玻璃窗前,望着宫墙外那一片湛蓝的天空,以及更远处隐约可见的市井烟火。
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在他心底滋生。
穿越而来,从北地起兵,横扫六合,到如今君临天下,励精图治。他带来了超越时代的知识,推动着这个古老的国度蹒跚前行。高炉钢铁、蜂窝煤、番薯、新军制、三省六部、八大皇商……他如同一个最高明的工程师,在精心雕琢着这件名为“大晟”的作品。
然而,他终究不是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皇帝。他的灵魂深处,还烙印着另一个世界的记忆,那里有信息爆炸,有市井百态,有“接地气”的生活。长时间困于这九重宫阙,每日面对的是堆积如山的奏章、恭谨肃穆的臣子、繁文缛节的礼仪,他感到一种发自灵魂的……腻烦。
他知道民生在好转,数据不会骗人。但他想亲眼看一看,亲耳听一听。他想知道,他带来的变化,是否真真切切地落在了每一个普通百姓的头上?那些政策,在基层执行时是否走了样?民间除了对战争的激昂,是否还有别的、被层层奏报过滤掉的声音?
更重要的是,他渴望呼吸一口宫墙外自由的空气,哪怕只是短暂的片刻。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再也抑制不住。
他转身,对侍立在一旁的内侍总管低声道:“去,密召荀岳、钱广、柳明渊、刘莽、赵平、拓跋野入宫。要快,勿要声张。”
内侍心中一凛,不敢多问,立刻躬身退下。
不到半个时辰,几位核心心腹便匆匆赶到御书房。他们脸上都带着一丝疑惑,不知陛下为何在此时突然秘密召见。
李清风没有让他们久等,直接开门见山:“朕欲微服出宫,体察民情。”
一句话,如同石破天惊,震得几位重臣目瞪口呆!
“陛下!不可!万万不可啊!”荀岳第一个反应过来,几乎是扑到御案前,声音都变了调,“陛下乃万金之躯,系天下安危于一身!岂可轻涉险地?如今南方战云密布,北方虽定,难免没有前朝余孽或宵小之徒潜伏!若有闪失,臣等万死莫赎!朝廷震动,天下危矣!”
他这一开头,其他人也纷纷反应过来,七嘴八舌地劝阻。
钱广急得直搓手:“陛下!荀公所言极是!京城虽为帝都,然鱼龙混杂,陛下安危重于泰山!若想体察民情,可命御史暗访,或调阅各地密报,何须亲身犯险?”
柳明渊也肃然道:“陛下,《起居注》有载,前朝便有帝王微服,险遭不测!此非明君所为!陛下当坐镇中枢,运筹帷幄,岂能效游侠儿之行?”
武将这边更是激动。
刘莽把胸脯拍得砰砰响:“陛下!您想知道啥?跟俺老刘说!俺带陷阵营的崽子们,把整个京城翻个底朝天,保证啥都给您问出来!您可不能出去!这要是有个好歹,俺……俺们这些当臣子的,还有啥脸面活着!”
拓跋野虽不善言辞,也是单膝跪地,抱拳道:“陛下,京城防务虽严,然暗箭难防。末将恳请陛下以社稷为重!”
赵平则眼珠一转,劝道:“陛下,您要是闷了,臣等陪您在皇城里逛逛,西苑的鹿苑新进了几头白鹿,甚是稀奇……”
李清风看着眼前这群或激动、或恳切、或担忧的臣子,心中既觉温暖,又有些无奈。他知道他们是真心为自己、为这个国家着想。但他意已决。
他抬手,止住了众人的劝谏,脸上露出一丝平静而坚定的笑容。
“众卿之心,朕岂能不知?”他缓缓道,“坐于这深宫之中,听着层层上报的‘天下太平’、‘百姓安康’,看着那冰冷的数据,朕,有时会觉得……不踏实。”
他走到荀岳面前,扶起这位老臣:“荀卿,你总揽政务,可知如今京城一间普通茶馆,一壶粗茶卖几文钱?一个扛包的力夫,一日能挣多少,养家是否艰难?那新出的蜂窝煤,百姓用着可还顺手?可有奸商趁机抬价?”
荀岳张了张嘴,这些具体到极点的民生细节,他确实无法立刻回答。
李清风又看向钱广:“钱卿,你掌管财政,可知市面上新币与旧钱兑换,可有盘剥?商税征收,胥吏可有刁难?”
钱广也是语塞。
“柳卿,你执掌刑狱,可知这京城犄角旮旯里,可有冤屈?可有那律法照耀不到的阴影?”
柳明渊默然。
“刘莽、拓跋、赵平,你们统领雄兵,可知寻常士卒家眷,生活如何?对即将到来的战事,民间除了激昂,可还有恐惧与担忧?”
三位将领也低下了头。
“朕知道,你们会说,这些自有地方官、有监察御史、有密探去查。”李清风目光扫过众人,“但朕想亲自去看看,去听听。不是以皇帝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看看朕治下的子民,到底过得怎么样?听听他们最真实的声音,哪怕是抱怨,是骂娘。”
他语气变得深沉:“朕这个皇帝,不是生来就在这龙椅上的。朕从北地来,见过民生疾苦,知道这天下,不是只有奏章里的锦绣文章。若长久困于宫墙,耳不闻市井之声,目不见黎民之色,久而久之,这心,怕是也会变得和这皇宫的砖石一般,冰冷而迟钝。那绝非朕所欲。”
“可是陛下,安危……”荀岳依旧忧心忡忡。
“安危之事,朕已有安排。”李清风打断他,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狡黠的笑容,“朕不会以真面目示人。影十三。”
他话音落下,御书房的阴影处,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浮现出一个人影,正是影卫大统领影十三。他依旧是一身灰衣,面容模糊。
“朕此次出行,身份便是……影卫,代号,‘青玄’。”李清风淡淡道,“有十三在暗处策应,加上朕自身……嗯,些许自保之力,安全当可无虞。朕不会去那等龙蛇混杂之地,只是在寻常街巷、市集、茶馆走走看看,最多一两日便回。”
影十三躬身,声音毫无波澜:“属下誓死护卫‘青玄’安全。”
众人看着这一幕,一时不知该如何再劝。皇帝连身份和护卫都安排好了,显然是铁了心。
李清风看着几位心腹重臣那依旧写满担忧和不赞成的脸,语气放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众卿,朕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
他走到御案后,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朕离宫期间,朝中事务,由荀岳总揽决断,遇不决之事,可与钱广、柳明渊商议。军事调动,按既定方略,由刘莽、拓跋野、赵平及各卫大将军协同。若有紧急军情,可通过影卫特殊渠道报于朕知。”
他目光锐利起来:“朕此行,是去体察民情,非是撂挑子游玩。尔等需各司其职,确保朝廷运转如常,津门港建设、南方战备、春耕事宜,皆不可懈怠!若因朕离宫数日而出了乱子,那便是尔等之过!”
这番话,既给了臣子们明确的授权和责任,也堵住了他们最后的劝阻之口。
荀岳等人面面相觑,知道再劝无用,反而可能惹得陛下不快。他们了解这位陛下的性子,看似随和,实则意志极为坚定,一旦决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最终,荀岳代表众人,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无奈与郑重:“老臣……遵旨。陛下……‘青玄’先生,务必珍重!早去早回!”
钱广等人也只好躬身:“臣等遵旨!望陛下……万事小心!”
刘莽更是梗着脖子,瓮声瓮气道:“陛下!您可一定早点回来!不然……不然俺就带兵把京城围了找您!”
李清风被他这话逗得一笑,挥挥手:“行了,都退下吧。记住,按部就班,做好你们自己的事。朕,去去就回。”
众臣怀着复杂的心情,退出了御书房。门外阳光正好,但他们却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御书房内,李清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看向影十三,眼中闪烁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年轻人的兴奋光芒。
“十三,去准备两套寻常的灰布衣衫。咱们,也去这市井之中,‘浪’上一回。”
片刻之后,两道穿着普通灰布衣衫,戴着遮阳斗笠的身影,如同水滴汇入江河,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皇宫侧门外的街巷之中。其中一人身形挺拔,步履从容,虽掩去了容貌,但那不经意间流露的气度,依旧不凡。另一人则如同真正的影子,气息近乎完全收敛,若不刻意寻找,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帝都的喧嚣与活力,扑面而来。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轱辘声……交织成一曲生动而嘈杂的市井交响乐。
李清风,不,此刻是“青玄”,深深吸了一口这充满烟火气的空气,嘴角微微上扬。
“这,才是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