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脸上那抹古怪的笑意，让所有看到的人都心头一凛，随即，狂喜的浪潮便被一种更深沉的敬畏所取代。
是啊，祥瑞自海外来，神藏于北疆现，这岂是人力可为？这分明是天命所归！
然而，龙椅上的李清风，心思却已飘远。番薯，高产的救荒神器；煤矿，工业的黑色食粮。这两样东西，在前世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他再熟悉不过。番薯需要时间推广种植，形成规模，但煤矿……却可以立刻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力量，以及，民心。
“众卿，”李清风的声音打破了殿中的寂静，他将那块番薯轻轻放回木盘，又将赤羽军报递给身旁的内侍，“天佑大晟，赐我祥瑞与宝藏。然，天赐不取，反受其咎。荀卿，钱卿。”
“臣在！”荀岳与钱广立刻出列。
“番薯之事，由大司农牵头，召集徐元直、松鹤真人及农学博士，即刻于皇庄辟出专田，由海外带回的农人指导，试种、观察、记录。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摸清此物在我北地水土下的习性、产量及储存之法。成功之后，编订成册，发往各州郡，全力推广！”
“臣，领旨！”钱广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他是管钱粮的，太清楚这东西若能推广开，意味着什么！那将是活人无数的大功德，是王朝稳固的基石！
“至于这煤矿与铁矿……”李清风目光转向武将行列，又扫过墨衡与公输衍，“宇文肱立下大功，安北军上下，皆有封赏。具体事宜，由兵部与户部议定后报朕。墨衡，公输衍。”
两位将作大匠精神大振，躬身道：“臣在！”
“这黑风谷的煤与铁，便是你二人下一步的根基。朕要你们立刻抽调得力人手，组建矿务司与铁务司，勘探、规划、开采、运输，朕给你们最大的权限，最快的速度！高炉要扩建，新的炼焦法要试验，水力机械能上的，全都给我用上！朕要看到，明年此时，我北地的钢铁产量，再翻一番！可能做到？”
墨衡与公输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作为技术狂人，还有什么比近乎无限的优质原料更令人兴奋的？两人齐声应道：“臣等，必不辱命！”
“好！”李清风颔首，随即话锋一转，“然，如此巨量煤炭，若只用于冶炼，未免可惜，也易造成积压浪费。朕这里，另有一物，或可惠及寻常百姓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缓缓道：“此物，名曰‘蜂窝煤’。”
“蜂窝煤？”众臣面面相觑，这名字闻所未闻。
“顾名思义，形似蜂巢，中空多孔。”李清风解释道，“乃是以煤末为主，掺入适量黄土、石灰（起到黏合和固硫作用，减少毒气）用水调和，以特制模具压制而成。此煤易于点燃，燃烧持久，火力均匀，且比直接燃烧块煤或柴薪，更为节省，烟气也大为减少。”
他描述得简单，但殿中不乏聪明人，尤其是钱广、荀岳这等精于实务的，立刻意识到了其中的巨大价值。北地苦寒，冬日漫长，百姓取暖、炊事，多依赖价格不菲的木炭或劣质的石炭（块煤），不仅耗费巨大，且石炭燃烧产生的毒气（一氧化碳）时常致人死亡。若这“蜂窝煤”真如陛下所说……
“陛下，”钱广忍不住问道，“此物制作，果真如此简便？所需黄土、石灰，皆是易得之物，若真能推广，实乃造福万民之善政！”
“简便与否，一试便知。”李清风微微一笑，“墨衡，公输衍，此事也交由你二人工坊。朕给你们图样和大致配比，你们尽快研制出合用的模具，并摸索出最佳的原料配比。首批制成后，先于宫中及京营试用，确认安全无虞后，再行推广。”
“臣等遵旨！”两位大匠再次领命，心中已是跃跃欲试。
皇帝的意志，便是大晟王朝前进的方向。
退朝之后，将作监下属最大的工坊区立刻忙碌起来。墨衡和公输衍亲自坐镇，调集了最好的铁匠和木匠，依据皇帝亲手绘制的那张简单却精准的图样——一个带有多根圆柱凸起的底座，一个与之配套的带圆孔的套筒——开始打造模具。
铁质的模具耐用，但成本高，铸造需要时间；木质的模具制作快，成本低，适合初期试验和快速推广。两位大匠分工，墨衡主攻铁模具的优化，公输衍则负责用硬木赶制出十几套简易木模具。
同时，来自黑风谷的第一批煤炭样品也被快马加鞭送到。那是些黑亮亮的块煤，质地似乎很不错。工匠们按照皇帝给出的“七分煤末、两分黄土、一分石灰”的大致比例，将块煤砸碎成末，与筛好的细黄土、磨细的生石灰粉混合，加水搅拌。
工棚里，煤灰弥漫，工匠们脸上、身上很快沾满了黑渍，但无人抱怨。所有人都好奇地盯着那几个看似普通的木模具。
一个叫石头的年轻学徒，力气大，被公输衍点名负责压制。他有些紧张地捧起一团混合好的湿煤料，填入木套筒的圆孔中，然后将带凸起的底座对准，用力压下，再抬起，用一根小木棍从底部一顶，一个黑乎乎、圆柱状、布满整齐圆孔的“蜂窝煤”便脱模而出，落在了铺着干草的地上。
“成了！成了！”石头兴奋地喊道。
公输衍拿起那个还带着湿气的蜂窝煤，仔细端详。形状规整，孔洞均匀，用力捏了捏，硬度也尚可，看来配比大致没问题。“晾干，等彻底干透后试烧！”
几天后，第一批晾干的蜂窝煤被送进了工坊专门砌好的测试炉灶。炉灶也是按皇帝给的图样砌的，下面有通风口，上面有合适的炉膛。
点燃引火的柴薪，待火旺后，放入一块蜂窝煤。起初，煤块只是被熏黑，冒出淡淡的青烟。围观工匠们的心都提了起来。但很快，随着柴火的热力传导，那蜂窝煤上的孔洞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由内而外泛起红光，并且迅速蔓延至整个煤体。
“看！着了！真的着了！”石头激动地指着那稳定燃烧、吐出蓝色火苗的蜂窝煤。
公输衍凑近观察，又用手在炉口感受了一下火力，脸上露出了笑容。燃烧稳定，火力确实比烧柴旺得多，而且烟气……他特意深吸了一口，虽然仍有煤烟味，但远比直接烧块煤那种呛人的浓烟要好得多！
他立刻让人取来一个水壶架上，不过一刻钟，壶里的水便“咕嘟咕嘟”地烧开了。
“记录！”公输衍对身边的书记官道，“初版配比可行，燃烧时间约一个半时辰（三小时），火力稳定，烟气较小。下一步，试验不同配比，优化燃烧时长与火力！”
消息很快传回宫中，李清风闻报，只是淡淡一笑，仿佛早已料到。他吩咐，在皇宫偏僻处也砌起几个类似的炉灶，让部分内侍、宫女试用，同时，调拨一批给驻守京城的陷阵营，让他们在营房中体验。
数日后，又一次常朝。
墨衡与公输衍联袂上奏，呈上了经过多次试验后最优化的蜂窝煤配方，以及铁质、木质两种模具的样品和成本估算。
“陛下，”公输衍声音洪亮，“经臣等反复试验，以黑风谷之煤，按煤七五、土二、石灰零点五、水二点五之配比（重量计），制成之蜂窝煤，晾干后坚硬耐烧，单块可燃烧两个时辰以上，火力足可满足五口之家炊事、取暖之需。且制作简便，寻常妇人亦能操作。”
墨衡补充道：“铁质模具坚固耐用，可压制数万次，但成本较高，宜由官营工坊统一制作、租赁或售卖。木质模具易损，但制作极快，成本低廉，可鼓励民间木匠仿制，利于推广。臣等估算，若黑风谷煤矿大规模开采，一车煤（约五百斤）可制成蜂窝煤近千块，其成本远低于同等热值之木炭，甚至比百姓零星购买之石炭亦便宜三成以上！”
殿下群臣听得仔细，尤其是钱广，已经在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这不仅是惠民，若能形成产业，官府掌控煤矿和模具，亦可增加一项不小的税源。
“善。”李清风点头，“荀卿，钱卿，柳卿，此事便由你三人会同将作监，拟定一个章程。于各州郡设立‘煤务司’，专司蜂窝煤之推广。官营工坊负责生产核心模具及指导，可允许民间商户在官府监管下，设厂制售蜂窝煤。初期，可在北地各主要城镇设立官营煤铺，平价销售，并严查囤积居奇、以次充好。同时，印制图册，广为宣传此煤之用法及注意事项，尤其要强调，燃烧时需保持通风，以防毒气伤人！”
“臣等遵旨！”荀岳、钱广、柳明渊齐声应道。他们明白，皇帝这是要将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扎扎实实地推行下去，而非仅仅停留在朝堂的议论。
政令很快颁布。北地各州郡的官府开始行动起来，皇商们嗅觉灵敏，尤其是掌管矿业的郭氏和善于经营的沈万金等人，立刻看到了其中的商机，纷纷开始活动，准备参与到这新兴的产业中。
而在市井之间，关于“蜂窝煤”的议论也渐渐传开。
京城西市，一间低矮的茶馆里，几个脚夫模样的汉子正围着一个小泥炉取暖，炉子里烧的正是刚刚在官营煤铺买来的蜂窝煤。
“嘿，你别说，这玩意儿还真好用！”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搓着手，呵出一口白气，“往年这时候，攒点钱买柴炭，心里都滴血。这点着，又暖和，又经烧，一块能顶好久！价钱还便宜！”
旁边一个瘦削的汉子点头附和：“是啊，我家那婆娘昨天用这个烧饭，直说火旺，省了不少工夫。就是刚开始点的时候有点麻烦，得用柴火引一下。”
“那算个啥麻烦？”络腮胡不以为然，“总比天天劈柴强吧？而且官家不是说了嘛，只要窗户留条缝，就没事。我看比烧那呛死人的石炭强多了！”
茶馆老板也凑过来，笑眯眯地说：“几位客官说的是，我这茶馆也准备换这个了，以后屋里没了烟熏火燎，客人坐着也舒服。”
类似的对话，在北地许多城镇的角落里发生着。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什么南方诸侯异动，什么朝堂风云，都太过遥远。他们最关心的，是眼前的温饱，是冬日里能否有一炉温暖的火。而这看似不起眼的蜂窝煤，正以一种朴实无华的方式，悄然改变着他们的生活，也将“启明皇帝”的恩泽，一点点渗入民心。
就在蜂窝煤开始在北地星火燎原般铺开时，皇宫御书房内，却在进行着一场别开生面的“授课”。
学生只有两人：将作大匠墨衡与公输衍。
而先生，正是皇帝李清风。
书房内没有外人，巨大的书案上铺着厚厚的宣纸，李清风手持炭笔（这也是他“发明”的小玩意儿），正在纸上勾勒。
“蜂窝煤，只是煤炭利用的初级阶段。”李清风一边画，一边说道，“煤炭真正的力量，在于驱动机器。”
他在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蒸汽机示意图，活塞、气缸、锅炉……虽然只是原理性的草图，但对于墨衡和公输衍这等精通机械之人，不啻于惊雷！
“陛下……这，这是……”墨衡眼睛瞪得老大，声音都有些发颤。他隐约感觉到，皇帝笔下这个东西，蕴含着一种颠覆性的力量。
“朕称之为‘蒸汽机’。”李清风平静地解释，“利用锅炉烧水，产生高压蒸汽，推动活塞往复运动，再通过曲柄连杆，将往复运动变为旋转运动。如此一来，它便能代替人力、畜力，甚至水力，驱动任何你们能想象到的机械——比如，从煤矿深处抽水，比如，驱动巨大的锻锤，比如……拉动满载货物的车辆在铁轨上飞驰。”
“抽水……锻锤……飞驰的车辆……”公输衍喃喃自语，整个人都痴了。他仿佛看到，深不见底的矿井不再受积水困扰，巨大的工坊里，不知疲倦的钢铁巨臂在轰鸣，千里之遥，朝发夕至……
“这只是原理。”李清风放下炭笔，看着两位激动得不能自已的大匠，“要实现它，需要解决无数难题：气缸的密闭、锅炉的耐压、传动机构的精度……这需要最好的材料，最精湛的工艺，以及，”他顿了顿，“你们无穷的智慧和耐心。”
“臣等……万死不辞！”墨衡和公输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明白，皇帝向他们展示的，是一个全新的时代门槛！
“起来吧。”李清风虚扶一下，“路要一步一步走。眼下，先办好煤矿开采和蜂窝煤推广，积累经验，锤炼工匠。蒸汽机之事，列为绝密，你们可先召集最核心、最可靠的弟子，从小型模型开始研究。所需一切资源，朕无条件支持。”
“谢陛下！”两人再次叩首，只觉得胸中有一团火在燃烧。
送走两位如同喝了琼浆玉液般脚步虚浮的大匠，李清风独自走到窗前。窗外，天色渐暗，皇城中已是灯火初上，其中不少地方，亮起的正是蜂窝煤炉那稳定而温暖的光亮。
南方诸侯的威胁，如同天际隐隐传来的闷雷，他从未忘记。但他更清楚，真正的强大，不在于一时一地的征伐，而在于根基的深厚。番薯能活民，煤矿能强国，而知识……知识能开启一个时代。
他轻轻摩挲着窗棂上冰冷的玻璃。
“来吧，让朕看看，是你们的刀快，还是朕的……时代洪流，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