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狩行宫虽尊崇舒适,但对于一个心已飞向广阔天地的孩子来说,无异于黄金鸟笼。小天子对那日微服出宫的见闻念念不忘,镇北城的繁华有序、市井的鲜活生气、乃至城外灾民营中那些亟待救助的百姓,都如同磁石般吸引着他。更重要的是,那位被万民称颂为“小孟尝”的镇北王,他治理下的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也更有意义。
于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小天子再次故技重施。这次他准备更充分,甚至偷偷弄来了一套普通医馆学徒常穿的青色布衣。在福伯无可奈何、张阿牛等人暗中护卫下,他如同一条滑溜的小鱼,再次混出了戒备森严的行宫,汇入了镇北城的人流中。
他没有再去热闹的市集,而是凭着记忆,走向了城西那片相对偏僻、设有临时灾民安置点和简易医棚的区域。那里,有他上次匆匆一瞥看到的、萦绕在心头的景象。
城西的灾民安置点,秩序比小天子想象的要好。北地的官吏和招募的义工在忙碌地分发粥食、登记造册。但最吸引小天子目光的,是那片用简陋布幔围起来的医棚。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气味。棚内挤满了人,大多是老弱妇孺,个个面黄肌瘦,带着病容。几位郎中(有北地官医,也有自愿前来帮忙的)正忙得脚不沾地,号脉、施针、分发药汤。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老郎中,须发皆白,正小心翼翼地为一个腿部溃烂的流民老汉清理伤口,脓血沾到了他的衣襟上也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安慰着:“老哥,忍着点,清理干净了,上了药,慢慢就好了……”
小天子站在棚外,扒着布幔缝隙,看得入了神。他看到一个小女孩发着高烧,蜷缩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母亲无助地哭泣;看到一个少年捂着腹部,疼得满头大汗,却咬牙不吭声;也看到那个老郎中处理完伤口,又立刻转向下一个病人,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这时,一个约莫五六岁、瘦得皮包骨头的小男孩,被他的奶奶抱着,急匆匆跑到医棚前,孩子脸色青紫,呼吸微弱。
“郎中!郎中!救救俺孙子!他……他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卡住了!”老奶奶声音凄惶,几乎要跪下。
一位年轻些的郎中过来查看,脸色凝重:“是气道异物!情况危急,需立刻施救!” 他尝试了几种方法,却效果不佳,孩子的情况越来越危险。
小天子看得心都揪紧了,他忍不住挤了进去,脱口而出:“他……他很难受!你们快救他啊!”
那年轻郎中额头见汗,无奈道:“小公子,此法凶险,需极精准的手法,一个不慎……”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之际,那白发老郎中闻声赶来。他只看了一眼,便沉声道:“让我来!” 他让老奶奶将孩子倒提起来,用一种奇特的手法,有节奏地拍击孩子的背心。几下之后,只听“哇”的一声,一小块未曾嚼烂的、坚硬的野菜根从孩子嘴里吐了出来!孩子的脸色迅速由青转红,哇哇大哭起来,哭声却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老奶奶喜极而泣,抱着孩子就要给老郎中磕头。老郎中连忙扶住,温和道:“老人家,使不得,孩子没事就好。以后可得仔细些,饿极了也不能乱吃东西。”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才注意到旁边穿着学徒衣衫、眼睛瞪得圆圆的小天子。
“小娃娃,你倒是心善。”老郎中笑了笑,带着疲惫。
小天子看着那劫后余生、哇哇大哭的孩子,又看看眼前这位其貌不扬却技艺高超、救人性命的老郎中,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喃喃问道:“老……老先生,您真厉害!您救了他一命!”
老郎中摇摇头,看着医棚内众多的病患,叹道:“医者,治病救人,本是分内之事。只是……人力有时穷,药石有时尽。你看这满棚之人,大多并非绝症,却因战乱流离,缺医少药,小病拖成大病……若能早些得到医治,何至于此?” 他的话语中,带着深深的无奈与悲悯。
这番话,如同种子,落入了小天子心中那片被宫廷教育荒芜了的田地。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救人”,是一件如此具体、如此重要、又能立刻带来改变的事情。
小天子心事重重地回到了行宫,连晚膳都吃得很少。他脑中反复回放着医棚里的景象:病人的痛苦,家属的绝望,郎中的忙碌与无奈,以及那个被救回来的孩子响亮的哭声。
是夜,他辗转反侧,最终,他再次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没有找福伯,而是直接对值守的张阿牛说:“我要见镇北王!现在!”
张阿牛吓了一跳,但看着小天子异常严肃和坚定的表情,不敢怠慢,立刻层层通传。
已是亥时,李清风仍在书房处理政务。闻报小天子深夜求见,他略感诧异,还是宣了。
小天子走进书房,依旧穿着那身青布学徒衣衫,小小的身躯在宽大的王袍面前显得格外稚嫩,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然。
李清风放下朱笔,看着他:“陛下深夜来访,所为何事?可是行宫有何处不适?”
小天子摇了摇头,他走到书房中央,仰头看着李清风,没有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声音清晰而坚定:
“镇北王,我今天又出去了。我去看了城西安置流民的医棚。”
李清风目光微动,没有打断他。
小天子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看到很多人病了,受了伤,很痛苦。我看到一个老郎中,救了一个差点噎死的小孩。他衣服都脏了,很累,但是他把人救活了……那个小孩,又能哭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感染力,仿佛在描述一个神圣的仪式。
“我还听到老郎中说,很多人本来不用受那么多苦,只是因为没人给他们治病,或者没有药……”
他停顿了一下,小手紧紧握成了拳头,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清风,说出了思考已久的决定:
“镇北王,我想好了。这个皇帝,我真的不想当了,也当不了。”
他的语气不再是孩童的任性,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你看,你那么厉害,能把天下治理得这么好,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能让军队纪律严明。你才是那个应该坐在最高位置上的人。”
“而我……我好像什么都做不好。那些奏章我看不懂,那些大臣说的话我听不明白。但是……但是今天,我看到那个被救活的小孩,我好像知道我以后想做什么了。”
他的眼睛亮得像星辰:
“我想学医!像那个老郎中一样,去救病治人!”
他似乎觉得这还不够,又用力地补充了一句,带着孩童式的执着和理想:
“我不想当皇帝了,我要当王爷!一个会救病治人的王爷!这样,我就能用自己的手,去帮助那些像今天看到的、生病受苦的人!这比坐在那个高高的、冷冰冰的位子上,听那些我听不懂的话,要有用得多!也……也快乐得多!”
这番话,石破天惊!比之前任何一次“让位”都更加具体,更加发自内心。他将帝位与一个“救病治人的王爷”放在了一起比较,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书房内一片寂静。福伯(闻讯赶来,守在门外)吓得几乎晕厥。张阿牛等侍卫更是屏住了呼吸。
李清风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小天子,久久没有言语。他在审视,审视这孩子话语中有多少是一时冲动,有多少是真正的觉悟。他看到了小天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真诚、那找到人生方向的亮光、以及那超越年龄的、对生命价值的朴素理解。
良久,李清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陛下,可知学医之苦?需熟读典籍,辨识百草,精通脉理,更要耐得住寂寞,受得了污秽,甚至……要直面生死无常。”
“我不怕苦!”小天子立刻回答,挺起了小胸膛,“那个老郎中就不怕脏不怕累!只要能救人,再苦我也不怕!”
李清风又问道:“陛下,可知一旦选择此路,便再难回头?帝王之路,固然沉重;医者之路,亦非坦途。且,宗庙传承,江山社稷……”
“我知道!”小天子打断了他,语气异常坚定,“可是镇北王,你不是说过吗?天子之位,要交给能让天下人过得更好的人。你就是这样的人!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得比我好一千倍,一万倍!至于宗庙……我想,让百姓们都能健康地活着,不用被病痛折磨,不用因为没钱看病而等死,这……这应该也是列祖列宗愿意看到的吧?” 他努力用自己理解的方式,表达着一种超越传统继承观念的想法。
李清风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孩子,他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控制的政治符号,而是一个开始思考自身价值、并愿意为之放弃至高权力的、活生生的人。这份纯粹,在这种乱世,显得如此珍贵,甚至……有些耀眼。
“救病治人的王爷……”李清风重复了一遍这个独特的称号,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弧度,“很有趣的想法。”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站起身,走到小天子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刀:“既然陛下有此宏愿,那便让孤看看你的决心。从明日起,孤会为你寻访名医,安排功课。但你要记住,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若中途叫苦叫累,半途而废,便休要再提什么让位之事,安心做你的天子,可好?”
这既是考验,也是给了小天子一个台阶和机会。
小天子眼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他用力点头,大声道:“好!一言为定!我一定好好学!绝不叫苦!”
看着小天子那充满干劲和希望的小脸,李清风心中已然明了。这个孩子,或许真的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道”。而他,不介意成全这份赤子之心,顺便,也为自己的宏图大业,再添上一笔“仁德”的注脚。一个自愿放弃帝位、立志悬壶济世的“王爷”,其象征意义和政治价值,或许比一个傀儡天子,更加深远。
夜色深沉,镇北王府的书房内,一场关乎帝国未来走向的谈话,就在这稚子坚定的话语与王者深沉的思量中,悄然落定。一个新的“救病治人的王爷”,似乎即将在这北地的天空下,开始他截然不同的人生。而那位真正的掌舵者,则冷静地调整着航向,驶向他心中那混一天下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