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月余的跋涉,北归的队伍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镇北城。
当那座雄踞于北方平原之上,城墙高阔、旌旗招展、充满勃勃生机的巨城映入眼帘时,不光是久居深宫的小天子和福伯,就连那些见惯了洛阳繁华的随行宫女宦官,也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与洛阳那种历史沉淀下的厚重、却也带着几分暮气的恢弘不同,镇北城展现出的是一种锐利、有序、充满力量的雄浑。黑色的城墙如同巨龙的脊梁蜿蜒伸展,垛口如齿,闪烁着寒光。城门口车水马龙,商旅百姓络绎不绝,却秩序井然,守城兵士甲胄鲜明,眼神锐利,检查着往来行人,那股精悍之气,远非洛阳那些暮气沉沉的守军可比。
更引人注目的是,城外广阔的原野上,阡陌纵横,田亩整齐,绿油油的庄稼长势喜人;远处还能看到巨大的水车在河边缓缓转动,高耸的工坊烟囱冒着淡淡的白烟。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充满了希望。
车队穿过深邃的城门洞,城内的景象更是让小天子的眼睛不够用了。宽阔笔直的石板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招牌鲜明,货物琳琅满目。行人大多面色红润,步履匆匆,眼神中带着一种洛阳百姓少有的笃定和干劲。偶尔有列队走过的北地士兵,步伐铿锵,纪律严明,引得路人纷纷侧目,眼神中不是恐惧,而是敬畏与安心。
“这里……好不一样。”小天子扒着车窗,看得眼花缭乱,喃喃自语。他看到了在洛阳街头从未见过的、穿着干净工装、说说笑笑下工的匠人;看到了有孩童背着书包,嬉笑着跑进挂着“蒙学”牌子的院落;甚至看到了几个穿着草原服饰的胡商,正在一间玻璃店铺前与掌柜讨价还价,气氛融洽。
这一切,与他记忆中压抑、沉闷、充满诡谲气氛的洛阳皇宫,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
小天子被安置在城内西北角特意修建的“北狩行宫”。行宫规模不小,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规制甚至超过了镇北王府,极尽尊崇,显示出李清风在礼数上的周到。然而,行宫内外戒备森严,所有的侍从、护卫都是北地精心挑选的可靠之人,确保小天子处于绝对的控制之下,却也与外界彻底隔绝。
抵达行宫的次日,李清风前来觐见,名义上是汇报安置情况,探望天子起居。
行宫主殿内,小天子穿着合身的亲王常服(李清风为他准备的),坐在明显按比例缩小的、却依旧宽大的椅子上,小腿还够不着地,轻轻晃动着。福伯恭敬地侍立在一旁。
李清风依旧是那身玄色王袍,龙行虎步而入,气势沉凝。他行礼之后,并未像洛阳那些大臣般战战兢兢,而是坦然落座,目光平静地看向小天子:“陛下,行宫简陋,不及洛阳万一,若有任何不适,请务必告知,臣即刻命人整改。”
小天子摇了摇头,他其实觉得这里比洛阳那座空旷冰冷的宫殿更舒服,至少窗明几净,还能听到外面隐约传来的、充满活力的市井声音。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小手无意识地捏着衣角。
忽然,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再次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但这一次,语气不再是在野外篝火旁的童言试探,而是带着一种经过观察和思考后的认真:
“镇北王,这里很好,比洛阳好。”他先肯定了一句,然后小脸变得严肃,“我这一路,看到了很多。看到了没饭吃哭的婶婶,看到了买不起新衣服的小姑娘,也看到了这里的人……他们好像都有事情做,脸上有笑容。”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努力想表达清楚自己的想法:“在洛阳的时候,司马太傅他们每天都说很多话,看很多字,但我还是看到有人受苦。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福伯说,天子是天下之主,要让所有人都过得好。可是……可是我好像做不到。”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沮丧,但随即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清风,充满了信任甚至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期待:
“你不一样!你能造出那么白的盐,让盐户过上好日子;你能带出这么厉害的兵,打跑坏人;你管的这座城,大家都好像很有盼头。”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清晰地说道:
“所以,镇北王,我还是觉得,你来做这个天子,最合适!我真的不想当了,这个位置……太重了,我扛不动。你来做,天下百姓一定能过得更好!我……我就做个逍遥王爷,有空可以去街上看看,去溪边玩水,可以吗?”
这一次,殿内侍立的北地宫女宦官们虽然依旧震惊,却比上次在野外的亲卫们镇定不少,只是纷纷低下头,不敢露出异色。福伯则是吓得脸色惨白,差点晕厥过去。
李清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愠怒,也没有虚伪的推辞。他等小天子说完,目光深邃地凝视着他,仿佛要看清这孩子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而有力,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陛下,你能看到百姓疾苦,能感知到江山之重,这……很好,比很多浑浑噩噩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都要好。”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深沉:
“但是,陛下,正因为你感受到了这份重量,才更不能轻易卸下。天子之位,非是物品,可以随意赠予。它是一条最艰难的路,选择了它,就意味着要承担起这天下亿兆生灵的福祉与未来。”
他站起身,走到殿窗边,指着窗外那座生机勃勃的城市:
“你所见的镇北城,非是一日之功。是无数人呕心沥血,是律法、农工、军制、教化共同作用的结果。这,只是开始。真正的天下,更大,也更复杂。”
李清风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小天子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期许:
“臣,会继续做臣该做之事,扫平乱世,奠定基石。而陛下,你需要学习,需要成长,需要真正明白,何为天子之责。待到海晏河清,你心智成熟,若到那时,你依然做此想,而天下百姓亦做此想……”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却比任何明确的承诺都更具力量,也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
小天子似懂非懂,但他听明白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还需要“学习”和“成长”。他有些失望,但又觉得镇北王的话似乎有道理。他点了点头,小声说:“哦……那,那我先学着。”
这一次的“让位”,虽未成功,却不再仅仅是童言无忌。它发生在北地的权力中心,发生在小天子亲身感受了北地的强盛与秩序之后,其象征意义和政治分量,已截然不同。李清风那番看似拒绝实则引导的话语,更是为未来埋下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伏笔。北地的天空下,旧的帝星已然黯淡,新的太阳,正在积蓄着喷薄而出的所有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