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的北归队伍,如同一条威严的巨龙,行进在由洛阳通往北地的官道上。中军核心,那辆由八匹纯色骏马牵引、车厢宽大却装饰内敛的马车,自然是万众瞩目的焦点。里面坐着的,是名义上天下共主的小天子。
起初几日,马车内总是异常安静,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小天子紧紧挨着唯一从宫中带出的老宦官福伯,大眼睛里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和离乡的忧愁,常常偷偷抹眼泪。
这一日,车队行至一片开阔的河谷地带,时值初夏,两岸绿草如茵,野花遍地,一条清澈的溪流潺潺相伴。微风拂过,带来青草和野花的清新气息,与洛阳宫中终年不散的沉靡熏香截然不同。
马车窗帘被一只小手悄悄掀开一角,小天子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向外张望。他看到不远处溪边饮马的北地骑兵,那些高大的战马喷着响鼻,神态悠闲;他看到天空中盘旋的苍鹰,姿态矫健;他还看到路旁田埂上,几个光屁股的农家娃娃正追逐打闹,发出无忧无虑的笑声。
“福伯,福伯!”小天子忍不住扯了扯老宦官的衣袖,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雀跃,“你看外面!那马儿好神气!那些小孩……他们不穿衣服吗?不冷吗?”
老宦官福伯看着小天子脸上多日未见的鲜活气,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欣慰,连忙低声道:“陛下,外面风大,仔细着了凉。那些是乡野孩童,皮实惯了。”
这时,队伍前方一阵轻微的骚动,原来是李清风在荀岳和几位将领的陪同下,策马沿着队伍巡视过来。行至天子车驾旁,李清风勒住战马,隔着车窗微微颔首:“陛下,沿途可还安好?若有任何不适,请随时告知。”
小天子看到李清风,本能地缩了缩脖子,有些畏惧。但或许是外面明媚的春光和生机勃勃的景象给了他勇气,他小声问道:“镇北王……外面,那些跑的小孩,他们在玩什么?”
李清风微微一怔,顺着小天子手指的方向看去,脸上冷硬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他难得地耐心解释道:“回陛下,那是乡间孩童在嬉戏。他们在……追逐蜻蜓,或许也在玩‘打仗’的游戏。”
“打仗?”小天子更好奇了,“像……像你们这样吗?”他看了看李清风和他身后那些盔明甲亮、杀气隐隐的骑士。
李清风身后一个年轻将领忍不住嘴角弯了一下,又赶紧绷住。
李清风眼底也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语气依旧平稳:“不同。他们是玩耍,用的是木棍、石子。臣等是为了平定乱世,用的是刀剑弓马,为的是让天下更多的孩童,可以像他们一样安然玩耍。”
小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又被远处山坡上成群的绵羊吸引:“那些白云会动!”
这次连荀岳都忍不住抚须莞尔。
李清风示意车队暂歇片刻。他亲自下马,走到溪边,用随身的水囊灌了些清澈的溪水,又摘了几朵岸边盛开的、不知名的紫色野花,回到车驾前。
“陛下,北地山野粗鄙,不及洛阳宫苑精巧,然溪水甘冽,野花亦有生机,或可一观。”他将水囊和野花递给福伯,由福伯转呈。
小天子接过那几朵还带着露珠的野花,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淡淡的、从未闻过的清香沁入心脾。他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水囊里的溪水,果然清甜异常,比他平日喝的、反复煎煮的茶水滋味更鲜活。
“好甜……”他小声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真实的笑意。
自此之后,北归的旅途似乎不再那么沉闷。小天子开始主动观察窗外,会问福伯“那是什么树?”“那只大鸟叫什么?”,甚至有一次看到路旁有兵士在休息时玩着角抵(摔跤)的游戏,看得津津有味,还悄悄给其中一方加油。
李清风并未过多打扰,但偶尔路过,会让人送一些北地特色的奶疙瘩、或是用新麦烤制的简单面饼给小天子尝鲜。这些粗糙却充满生命力的食物,似乎比宫中的珍馐更得孩子欢心。
一次中途扎营,夜空晴朗,星河璀璨。小天子从未见过如此清晰、如此接近的星空,惊得张大了嘴巴。李清风站在不远处,看着那被抱出马车、裹着厚厚披风,正仰着头,小手指着星空,不断向福伯发出惊叹的稚嫩身影,目光深邃。
“王爷,是否……”荀岳在一旁轻声询问,意指是否要加强控制,避免天子与外界接触过多。
李清风摆了摆手:“无妨。让他看看吧。这真实的天地,远比洛阳那四方宫墙,更值得一看。”
他知道,这个孩子,将是他未来政治棋局上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但在那之前,让他多保留一刻孩童的天真,见识一下他未来名义上江山真实的样子,或许也并非坏事。
北归的路途,在这位权倾天下的藩王与那位身不由己的天子之间,意外地穿插进了一些充满生活气息和童言稚语的片段。这微妙的变化,如同坚冰上悄然裂开的一道细缝,预示着某些东西,正在不知不觉中改变。车队浩浩荡荡,继续向着北方,那片孕育着新秩序与无限可能的大地,坚定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