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术下达撤军命令的那个下午,青河口北岸的草原联军大营,已然成了一座被恐惧和猜忌填满的火山,只待最后一颗火星落下。
而李清风,早已准备好了这颗火星。
他没有选择在敌军撤退时进行常规的追击或半渡而击——那固然能取得战果,但困兽犹斗,己方也必然付出代价。他要的,是在敌军内部,在他们最脆弱、最混乱的时候,点燃一场自我毁灭的烈焰。
就在北岸敌军紧锣密鼓准备撤退,人心惶惶之际,南岸的桃源军阵前,出现了诡异的一幕。
数百名被俘的草原老弱病残,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囚禁和(最低限度的)治疗后,被带到了河边。他们比被俘时更加瘦骨嶙峋,眼神麻木,身上还带着伤病的痕迹,看起来凄惨无比。
桃源军的士兵并没有驱赶他们,反而解开了他们身上的绳索。
一名通晓胡语的军官对着这些茫然的俘虏,也对着河对岸隐约可见的北岸哨兵,大声宣布:
“奉李公之命,念尔等老弱,不忍加害,现放尔等归营!望尔等告知同袍,顽抗到底,唯有死路!早日弃暗投明,方是正途!”
说完,竟真的让开道路,示意他们可以自行返回北岸。
这些俘虏先是难以置信,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哭嚎,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踏过冰冷的河水,向着北岸“家园”的方向奔去。他们带回去的,不仅仅是残破的身躯,更是南岸“仁慈”(虚伪的)与强大的直观印象,以及……李清风精心准备的“礼物”。
这些被放归的俘虏,如同水滴汇入沸腾的油锅,立刻在北岸联军中引起了巨大的波澜。他们被各自的族人接回,围着篮火,诉说着被俘期间的所见所闻——桃源军严整的军容、可怕的武器、以及……那若有若无听到的、令人心惊肉跳的“悬赏”消息。
“他们……他们说……杀一个咱们的人,赏一金!”一个老俘虏哆哆嗦嗦地对自己的儿子说。
“不止呢!”另一个稍微机灵点的俘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补充,“我偷偷听到看守聊天,说杀一个咱们的十夫长,就能当上他们的十夫长!杀一个百夫长,就能当百夫长!官爵土地,应有尽有!”
“真的假的?!”
“谁知道呢……但汉人那么富,说不定……”
谣言,尤其是这种直指人性贪婪与恐惧根源的谣言,传播的速度比瘟疫更快。它不再需要桃源军喊话,就在北岸联军的每一个角落,在士兵们交头接耳、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疯狂滋生蔓延。
“听说了吗?一颗人头一金!”
“干掉巴特尔那个混蛋,我就能当百夫长了!”
“小声点!你想死吗?”
“可是……万一呢?反正明天也要撤退了,乱起来谁管谁……”
恐慌,在这一刻发生了质变。它不再仅仅是对家乡的担忧、对未来的迷茫,而是变成了对身边每一个“同袍”的猜忌和警惕!每个人都可能为了赏金和官职,在背后给自己一刀!信任的基石,在贪婪和恐惧的侵蚀下,轰然崩塌。
撤退前的最后一夜。
北岸联军大营,没有以往大战前的悲壮或肃穆,只有一种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和紧张。
士兵们不再聚在一起聊天,而是各自蜷缩在自己的位置上,手紧紧握着刀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黑暗,尤其是那些平日里与自己有过节或者不属于同一部落的“同伴”。
军官们更是心惊胆战,他们感觉自己仿佛成了黑夜中最显眼的靶子,往日象征身份和权威的装饰,此刻却可能引来致命的杀机。没有人敢真正入睡,哪怕是最微小的声响——一声咳嗽、一段梦呓、甚至风吹动帐篷的声音——都会引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和刀剑出鞘半寸的摩擦声。
空气紧绷到了极致,弥漫着浓烈的汗臭、恐惧,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子夜时分,正是人最为困顿,神经也最为脆弱的时刻。
不知是哪个营区,一个精神高度紧张的士兵,在恍惚中似乎看到旁边黑影一动,他吓得肝胆俱裂,想也不想就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有人动手了!!”
这一声尖叫,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
“杀!”
“为了赏金!”
“保护千夫长!”
“跟他们拼了!”
各种语言的狂吼、惨叫、兵刃碰撞声、帐篷被撕裂声……瞬间从营地的各个角落爆发出来!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恐惧和猜忌,点燃了压抑已久的疯狂!
没有人知道敌人是谁,也许就是睡在你旁边的同伴!为了那虚幻的黄金和官位,或者仅仅是为了在混乱中保住自己的性命,人们开始疯狂地挥舞刀剑,砍向任何靠近自己的黑影!
营啸!这场军队中最可怕、最无法控制的灾难,终于在这座充满了恐惧、猜忌和绝望的火山口上,猛烈爆发了!
火光开始零星出现,随即迅速连成一片,映照出营地内如同地狱般的景象:无数人影在疯狂地相互砍杀,尸体堆积,鲜血染红了土地。军官试图弹压,声音却被淹没在疯狂的浪潮中,甚至往往成为首先被攻击的目标。建制彻底崩溃,纪律荡然无存,八万大军,在这一刻,化作了自相残杀的疯魔!
青河口南岸。
李清风与一众将领站在了望塔上,默默注视着对岸那冲天而起的火光,聆听着顺风传来的、隐约可闻的疯狂喧嚣。
刘莽咽了口唾沫,看着那片如同炼狱般的场景,即使是他这样的悍将,也感到一阵心悸。他转头看向神色平静的李清风,忍不住问道:“主公……这……这就是您要的?”
李清风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对岸的火光上,声音平静无波:
“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
“当恐惧压倒了勇气,当猜忌吞噬了信任,当贪婪蒙蔽了理智……军队,就不再是军队,而是随时会引爆的火药桶。”
“我们,只是轻轻推了一把。”
他顿了顿,缓缓道:
“传令全军,好好休息。明日拂晓,待他们自己流够了血……我们,过河,受降,以及……清理战场。”
他的话语,为对岸那场血腥的自我毁灭,定下了最终的基调。一场兵不血刃(相对而言)的大胜,即将到来。而草原联军的主力,也将在这自相残杀的疯狂之夜后,彻底成为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