汜水关的喧嚣正在迅速褪去，如同潮水退去后裸露出的、满是狼藉的沙滩。
各诸侯的营盘如同即将拆解的积木，一队队士兵在军官的呼喝下收拾着行装，拆除营帐，装载物资。
车马辚辚，人声嘈杂，却再也听不到此前同仇敌忾的号角与呐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各奔前程的浮躁与离散前的混乱。
桃源郡的营区也在做着北归的准备。士兵们沉默地执行着命令，但气氛压抑。
他们刚刚经历了血战，攻克了雄关，却仿佛一拳打在了空处，胜利的果实尚未品尝，便在突如其来的“皇恩”和盟友的背弃下变得酸涩无比。不少士卒望着其他诸侯营地的方向，眼神中充满了不解、愤懑，甚至是一丝被抛弃的茫然。
李清风站在自己的营帐前，看着这一切。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官袍，夏日的风吹动他的衣袂，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层凝固的沉重。荀岳静立在他身侧，同样面色凝重。
“主公，各部已整顿完毕，随时可以开拔。”赵平前来禀报，声音里也带着不甘。
李清风没有回应，他的目光越过忙碌的营地，投向南方，那是西凉都城的方向，更是更远处的、帝国昔日的心脏——洛阳的方向。
董燎挟天子以令诸侯，其真正的老巢，正是在那历经繁华与劫难的洛阳城。汜水关，不过是拱卫洛阳的一道外围屏障。
就这么走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内心。
联军散了，诸侯们被一纸空文收买，满足于眼前的虚名与实利，放弃了毕其功于一役的最佳时机。他们可以退，退回自己的地盘，继续做他们的公侯、州牧。但他李清风呢？
桃源郡偏居北地，贫瘠苦寒，此番出兵，已是倾尽全力。若就此退回，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一个毫无实际权柄的“安北将军”虚衔？不，这甚至不是护身符，而是催命符。董燎绝不会忘记他放归李傕、献上“神仙粮”（尽管被曲解）的“功劳”，一旦其他诸侯退去，董燎缓过气来，必然挥师北上，桃源郡首当其冲！
更何况……他想起关墙下堆积的尸体，想起李老栓爷孙那样渴望一条活路的眼神，想起这破碎的山河和流离的百姓。
就这么退回去，苟安一隅，眼睁睁看着董燎继续祸乱天下，荼毒苍生？他做不到。
一股强烈的不甘，如同地火在他胸中奔涌、冲撞。他不能就这么认输，不能将主动权拱手让人！
“荀先生，”李清风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我们若就此北归，桃源郡能得几年安宁？”
荀岳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主公的未尽之语，他沉吟道：“董燎经此一役，虽受创，但根基未损，反而借天子之名分化了联军，威望或许更胜从前。其麾下兵马，主力尚存。待其整合内部，平息‘神仙粮’引发的骚动后……短则半年，长则一载，兵锋必指北方。届时，我桃源郡独木难支。”
“是啊，独木难支。”李清风重复了一句，眼神锐利起来，“所以，我们不能给他喘息之机。”
“主公的意思是……”荀岳的心跳微微加速。
“联军散了，但我们还在。”李清风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荀岳，“董燎此刻，定然以为高枕无忧，正忙于安抚内部，弹冠相庆。其注意力，也必然放在防范我等各路兵马退回本镇，以及西凉马铮可能的不轨上。至于其腹地……尤其是洛阳，恐怕最为空虚，也最为松懈！”
荀岳倒吸一口凉气：“主公欲……奇袭洛阳？！”
这想法太大胆，太疯狂！以桃源郡一郡之力，长途奔袭董燎的老巢？这简直是螳臂当车！
“非是仅凭我一部。”李清风摇头，他走到简陋的案几前，上面铺着那幅略显陈旧的雍朝疆域图，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洛阳的那个点上，“我们需要盟友，一个有能力，也有动机，不甘于被一纸诏书束缚的盟友。”
他的手指缓缓移动，落在了代表西凉的位置。
“马铮！”
荀岳瞳孔微缩：“西凉马铮？此人桀骜难驯，野心勃勃，方才帐中，他虽未明言，但得封征西将军、凉州牧，已是心满意足之态，岂会再与我等冒险？”
“满足？”李清风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马铮要的，从来不只是名分！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凉州，乃至整个西北！董燎给他的，不过是空头支票，凉州诸郡，羌胡部落，岂是凭一纸诏书就能轻易臣服的？董燎不死，他马铮永远只是董燎钳制下的一个边将，随时可能被剥夺一切。更何况……你以为马铮不想拿下洛阳，获取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资本吗？他只是缺乏一个契机，或者说，一个敢于先动手的‘傻子’。”
他顿了顿，目光深沉：“而我，愿意做这个‘傻子’。我部兵力不多，但皆是精锐，可为主攻先锋。我需要马铮的西凉铁骑，为我提供机动力，并在侧翼牵制可能来自西凉都城的援军。事成之后，洛阳财帛、粮秣，他可取大半，天子……亦可由他安置。”
“这……”荀岳快速思索着其中的利害与风险，“马铮会答应吗？此举风险极大，若不成，他连刚到手的名分都可能丢掉。”
“所以，需要一场密谈，一个他无法拒绝的理由，以及……一个万全的计划。”李清风语气斩钉截铁，“立刻挑选心腹死士，持我密信，务必亲手交到马铮手中。信上只写八个字：‘洛阳空虚，愿为前驱。今夜子时，落鹰口一会。’”
落鹰口，是汜水关以西三十里处的一处险要山谷，人迹罕至，适合密会。
“诺！”荀岳知道主公心意已决，不再劝阻，立刻转身去安排。
西凉军大营。
与其他诸侯营地的躁动不同，西凉军的拔营准备显得井然有序，透着一股冷硬的纪律性。士兵们沉默地擦拭着战刀，检查着马鞍，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钢铁和战马的气息。
中军大帐内，马铮卸去了沉重的甲胄，只着一件暗色劲装，正对着地图沉思。他面容冷峻，眼神如鹰隼。
方才接到的诏书，确实让他心动。征西将军、凉州牧、假节，这些名号足以让他在西凉站稳脚跟，名正言顺地整合力量。但……这就够了吗？
董燎还活着，盘踞在洛阳。那个阉宦之后，靠着阴谋和武力窃据高位，如今更是操控天子，对他马铮指手画脚。
这口气，他咽不下去。而且，他也深知，董燎对他这等边地将领，从来只有利用和猜忌，绝无真正的信任。今日可以给他高官厚禄，明日同样可以一道诏书夺走一切。
“将军，”亲兵统领入帐，低声禀报，“桃源郡李清风遣密使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李清风？”马铮眉头一挑，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那个刚刚被董燎刻意羞辱，只封了个杂号将军的北地郡守？“让他进来。”
一名身着普通士卒服装、但眼神精悍的汉子被带入帐中，行礼后，恭敬地呈上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函。
马铮接过，拆开，只有八个铁画银钩的字：“洛阳空虚，愿为前驱。今夜子时，落鹰口一会。”
刹那间，马铮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信纸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
洛阳！前驱！
李清风的胆子，竟然这么大？！他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这是要撇开其他诸侯，单独行动，直捣黄龙！
风险？巨大无比！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但……诱惑呢？同样无法抗拒！若能攻破洛阳，擒杀董燎，救出天子（或者……控制天子），那么他马铮，就不再是什么边地州牧，而是匡扶社稷的第一功臣！届时，整个天下的格局都将改写！什么韩罡、田穰，都将在他的兵锋下瑟瑟发抖！
而且，李清风愿意为前驱！这意味着桃源郡兵将承担最危险、最艰巨的攻城任务，而他马铮的西凉铁骑，则可以在野战中发挥最大优势，风险相对可控。
“李清风还说了什么？”马铮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问道。
“回将军，我家主公只让小人送信，并言，若将军有意，今夜落鹰口，必亲身赴会，详陈方略。”密使不卑不亢地回答。
马铮沉吟片刻，眼中精光闪烁。去？还是不去？这是一个足以影响他乃至整个西凉命运的决定。
最终，对功业的无尽渴望，以及对董燎的深刻不信任，压倒了谨慎。
“回去告诉你家主公，”马铮将信纸凑近油灯，看着它化为灰烬，“今夜子时，落鹰口，不见不散。”
“诺！”密使躬身退下。
帐内重归寂静，马铮走到帐壁前，凝视着地图上洛阳那个点，拳头缓缓握紧。一场豪赌，即将开始。
与此同时，其他诸侯的营地中，心思各异。
镇南公韩罡正在吩咐属下加快收拾行装。“尽快返回南郡，董燎既然给了名分，短时间内当不会南顾。
我等需趁此机会，好生经营，巩固三郡。北地之事，暂且不必理会了。”他心中盘算的是如何利用“镇南公”的名号，彻底掌控南方，至于北伐董燎？那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东平公田穰则喜气洋洋，已经开始规划回去后如何“开府仪同三司”，大展拳脚。“速速传令回去，让府中准备庆典！另外，清查府库，本公要招募贤才，大展宏图！”在他看来，得到了合法垄断东方鱼盐之利的权力，比打下十个洛阳都实在。
琅琊王司马琛和豫州牧张超，则更多是松了一口气。司马琛觉得自己此行不亏，得了太傅尊衔，增了食邑，可以安心回琅琊继续做他的逍遥王爷了。
张超则庆幸战事结束，可以回去整顿豫州，虽然依旧与董燎接壤，但有了郡公名分，或许能周旋一番。
旧朝宗室姬允，独自坐在帐中，望着那卷明黄诏书，老泪纵横。他知道，讨董大业，至此已然夭折。人心散了，联盟垮了，他这盟主，名存实亡。“列祖列宗……姬允无能，无能啊……”无尽的悲凉和绝望淹没了他。对于李清风可能的异动，他毫无察觉，或者说，已无力去管。
子时，落鹰口。
山谷深邃，月光被高耸的崖壁切割，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夜枭偶尔啼鸣，更添几分幽寂与肃杀。
李清风只带了荀岳和赵平，以及十余名最精锐的亲卫，悄然抵达谷口。众人皆身着深色衣物，马蹄包裹厚布，悄无声息。
不多时，另一队人马也从阴影中显现，为首的正是西凉太守马铮，他同样只带了寥寥数名心腹将领。
两人在谷中一片稍微开阔的空地碰面，篝火被刻意压低，只够照亮彼此凝重而锐利的眼神。
“李郡守，好大的魄力。”马铮率先开口，声音低沉，带着金属的质感，“就凭你桃源郡万余兵马，也敢打洛阳的主意？”
李清风坦然迎着他的目光：“非是仅凭我一部，否则何必邀将军前来？洛阳经董燎多年经营，城高池深，然其主力，一部分折损于汜水关，一部分散布于各州郡镇守，更有相当一部分，由其侄董璜、大将牛辅等人率领，布防于西凉都城至潼关一线，旨在防范将军。此刻洛阳城内，守军至多万余，且久疏战阵，主帅李儒，虽善谋略，却非统兵之将。此乃千载难逢之机！”
马铮目光闪烁：“即便如此，长途奔袭，粮草辎重如何解决？一旦顿兵坚城之下，各地援军蜂拥而至，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粮草！”李清风斩钉截铁，“我军可轻装简从，只带十日干粮。沿途就食于敌！董燎横征暴敛，其控制郡县府库之中，岂会无粮？至于援军……”
他蹲下身，用树枝在地上快速划出简略的进军路线：“我军出汜水关，不走潼关大道，而是沿嵩山小道，经轩辕关，直插洛阳背后！此路险峻，董燎绝难料到我等敢于行此险棋！可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将军的铁骑，则沿大道虚张声势，作出欲攻潼关之势，牵制牛辅部主力。待我兵临洛阳，将军可留部分兵力继续牵制，亲率精锐铁骑，星夜兼程，与我汇合，共击洛阳！”
马铮盯着地上的路线，心中飞快计算。嵩山小道，他知道，极其难行，大军难以通过，但若是小股精锐，并非没有可能。李清风这是要行险中求胜的奇兵之策！
“就算拿下洛阳，之后呢？”马铮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天子如何处置？财货如何分配？”
李清风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清风此举，一为解桃源郡迫在眉睫之危，二为天下诛此国贼！至于天子，将军若欲奉迎，清风绝不阻拦，并可表奏将军为首功！若将军另有考量，清风亦无异议。洛阳财货、粮秣、军械，将军可取七成，我桃源郡只取三成，以补军用、抚恤伤亡。清风只要董燎之首级，以告慰汜水关下阵亡将士之灵！”
条件极其优厚，几乎是将最大的战利品和可能的政治资本都让给了马铮。
马铮心动了。他需要洛阳的财富来巩固西凉，也需要这场不世之功来提升威望。李清风愿意承担最危险的攻坚任务，并让出大部分利益，这合作，看起来是他马铮占尽了便宜。
“李郡守，你可知此事若泄，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马铮最后确认道。
“成则名垂青史，败则马革裹尸。”李清风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总好过退回北地，坐等董燎屠刀落下。将军，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山谷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篝火噼啪作响。马铮的几名心腹将领也屏息凝神，等待着主帅的决定。
终于，马铮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好！李郡主既有此胆魄，我马铮若再畏首畏尾，岂不让天下英雄耻笑！就依你之计！我率主力佯攻潼关，牵制牛辅。你部即刻出发，轻装疾进，走嵩山小道！我会派一支三千人的精骑，由我弟马岱率领，随后接应，与你共击洛阳！”
“一言为定！”李清风伸出手。
“击掌为誓！”马铮重重一掌拍在李清风手上。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代表着一场足以震动天下的秘密军事同盟，在这幽暗的山谷中悄然达成。
接下来的行动，以惊人的效率和保密性展开。
桃源郡大营。李清风连夜召集麾下核心将领——刘莽、拓跋野、宇文肱、陈到，以及军师荀岳。
当李清风将奇袭洛阳的计划和盘托出时，帐内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强烈的反应。
“主公！此计太险！”宇文肱第一个反对，“孤军深入，后勤不继，一旦有失，我军将全军覆没！”
“是啊主公！”陈到也面露忧色，“嵩山小道艰难，我军多为步卒，行军缓慢，若被发觉，后果不堪设想！”
刘莽却兴奋地双眼放光：“怕什么！主公，末将愿为先锋！直捣洛阳，宰了董燎那老狗！总比憋憋屈屈回去强！”
拓跋野也瓮声瓮气道：“打！凭什么他们吃肉，我们连汤都喝不上？主公指哪，我打哪！”
荀岳沉吟良久，缓缓道：“主公，此计虽险，但并非没有胜算。关键在于‘奇’与‘快’。马铮若能有效牵制潼关守军，我军行动足够隐蔽迅速，确有可能成功。只是……马铮此人，可信吗？若他届时背约……”
“马铮非君子，但他是枭雄。”李清风冷静分析，“枭雄重利。此刻，与我们合作，利益远大于背约。攻下洛阳，他获利最大。若我们失败，他大不了退回西凉，依旧做他的征西将军。他没有理由在此时坑害我们。至于风险……打仗，哪有万全之策？唯有险中求胜！”
他目光扫过众将：“我意已决！此战，关乎我桃源郡生死存亡，亦关乎天下气运！诸位若愿随我搏此一场富贵功名，青史留名，便下去准备！若不愿，我可令其护送辅兵民夫先行北归，绝不强求！”
帐内再次沉默。片刻后，宇文肱率先抱拳：“末将……愿随主公！”
陈到深吸一口气：“末将亦愿往！”
刘莽、拓跋野更不必说。
“好！”李清风眼中厉色一闪，“即刻传令！全军只带十日干粮，放弃所有不必要的辎重！重伤员及部分辅兵，由赵平率领，明日一早，大张旗鼓，拔营北归，做出全军撤退之假象！主力所有将士，人衔枚，马裹蹄，今夜三更，悄然出营，向西进入嵩山山脉！”
“诺！”众将轰然应命，虽然感到巨大的压力，但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之气，也开始在军中弥漫。
与此同时，西凉军大营。马铮也在秘密调兵遣将。他吩咐马岱点齐三千最精锐的骑兵，随时待命。
自己则亲率大军，明日一早，便浩浩荡荡向潼关方向进发，摆出强攻的架势，吸引董燎军的全部注意力。
一场瞒天过海、暗渡陈仓的大戏，在汜水关的夜色掩护下，悄然拉开了序幕。
当黎明再次降临，其他诸侯看到的，是桃源郡部分队伍“仓皇”北撤的烟尘，以及西凉军“气势汹汹”扑向潼关的背影。
没有人想到，那支被认为最失意、最弱小的桃源郡主力，已经如同幽灵般，消失在了崇山峻岭之中，正朝着帝国的心脏，发起一场惊天动地的死亡冲锋。
李清风骑在战马上，回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汜水关，眼神复杂，但更多的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然。
洛阳，我来了。董燎，你的末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