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久未修缮的乡间公路,发出单调而持续的沙沙声。
不过,这声音此刻却仿佛被窗外那无边无际的、汹涌澎湃的绿色所吸收、所消融了。
春天,不再是初春时那般怯生生、试探性的模样,而是以一种近乎蛮横、恣意的姿态,彻底占领了这片被人类遗弃的土地。
道路两旁,白杨树早已抽出了嫩绿的新叶,在明媚的阳光下舒展着,叶片油亮,随着微风轻轻摇曳,洒落一地斑驳跳跃的光影。
更远处,连绵的田野不再是冬日里死寂的灰褐色,而被一层厚实的、绿得发亮的野草和各种不知名的野菜所覆盖,如同铺上了一张巨大无朋的绿色天鹅绒地毯。
其间点缀着繁星般的野花——紫色的地丁、黄色的蒲公英、白色的荠菜花……它们簇拥着,喧闹着,拼命绽放着短暂而绚烂的生命。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泥土和野花混合的清新气息,湿润而芬芳,沁人心脾。
鸟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叽叽喳喳,啾啾唧唧,热闹非凡。
几只胆大的麻雀甚至就落在不远处的电线上,歪着头打量着这个缓缓移动的铁盒子。
蜜蜂和蝴蝶在花丛间忙碌地穿梭,一切充满了生机盎然的活力。
陈默那扇没有玻璃的车窗,让这饱含着生命气息的暖风尽情地灌入车内。
风拂过他满是胡茬、写满疲惫的脸,带来一丝难得的舒缓。
陈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的草木清香瞬间充盈了他的肺叶,仿佛将积郁已久的腐朽和绝望都冲刷掉了一些。
副驾驶座上,陈平安似乎也被这明亮的色彩和悦耳的声音所吸引,不再昏睡,而是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向窗外那飞速掠过的绿色世界,小嘴里发出“啊……呀……”的惊叹声,一只小手努力地伸向窗外,似乎想抓住那流淌的春光。
咪咪也显得放松了许多,它不再紧绷着身体,而是惬意地趴在车窗边,眯着眼睛,享受着暖风的吹拂,尾巴尖偶尔悠闲地摆动一下。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车内投下晃动的光斑,温暖而不炙热。
引擎低沉平稳地轰鸣,车轮沙沙作响,混合着鸟鸣风声,以及孩子咿呀的学语声……
这一刻,太像了。
太像末世之前,某个寻常的春日,他开车带着家人(或者朋友)去郊外踏青的场景。
一样的阳光,一样的绿色,一样慵懒而惬意的氛围。
陈默甚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错觉——仿佛后座上还坐着正在说笑的伙伴,仿佛副驾驶上坐着的是他曾经爱过的姑娘,仿佛下一个路口拐过去,就能看到熙熙攘攘的农家乐,闻到烧烤的烟火气……
陈默下意识地放松了紧握方向盘的右手,身体微微后靠,目光有些迷离地望向远方那片蔚蓝如洗的天空。
精神仿佛脱离了这具残破痛苦的躯壳,飘荡在这片温暖的春光里,暂时忘却了饥饿、伤痛和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
这美好得不真实的景象,像一层温柔的薄纱,朦胧了残酷的现实,让他恍惚间觉得,过去的苦难或许只是一场漫长的噩梦,而现在,梦终于醒了。
他几乎要沉溺于这幻境之中。
然而——
就在前方不远处的路边,一个身影猛地打破了这个脆弱的肥皂泡。
那是一个“人”,或者说,曾经是。
它穿着一条分辨不出颜色的破烂裙子,半个肩膀裸露在外,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
它正背对着公路,身体不自然地扭曲着,低垂着头,就好似美国街头磕了药的流浪汉,不对,准确来说像一个流浪女。
或许是车辆的声音惊动了它。
它猛地回过头。
一张腐烂了大半的脸瞬间映入陈默的眼帘!空洞的眼窝,裸露的牙齿,脸颊上蠕动的蛆虫……与周围生机勃勃的绿色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极致反差!
“嗬……”它发出了那标志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嘶吼,浑浊空洞的眼睛瞬间锁定了车辆,随即拖着僵硬而残缺的腿脚,蹒跚着、却坚定不移地向公路中央走来,张开的手臂如同枯槁的树枝。
嗡!
陈默的大脑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击中!所有的恍惚、所有的惬意、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在这一刹那被撕得粉碎!
现实如同冰冷刺骨的潮水,蛮横地重新灌满他的每一个感官!
这不是郊游!这是末世!
车里没有伙伴和爱人,只有一个需要他保护的孤儿和一只猫!
前方没有农家乐,只有无穷无尽的危险和迷茫!
那美好的春光、悦耳的鸟鸣、芬芳的气息……
这一切都只是背景板,是讽刺,是陪衬。
这个世界的主题,从来都只有一个——生存,或者死亡。
他猛地坐直身体,右手瞬间抓紧方向盘,指关节再次泛白。
脚下意识地踩深了油门,车辆发出一声低吼,加速从那具正试图拦截他们的丧尸旁边冲了过去。
在后视镜里,他看到那个身影还在徒劳地追赶着,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绿色的背景中。
但幻境已经彻底破碎。
接下来的路程,陈默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和警惕。
他不再欣赏风景,而是像一台高度敏感的雷达,不断扫描着道路两旁。
那些摇曳的绿树,此刻在他眼中可能隐藏着危险;那些茂盛的草丛,可能随时会蹿出致命的威胁。
果然,随着车辆继续前行,路边开始出现更多不和谐的身影。
有的在田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有的趴在废弃车辆的残骸上,有的则像第一个那样,在路边啃食着同类尸体或……更恶心的东西。
每一次看到这些身影,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他刚刚升起的一丝松懈,将他牢牢地钉在残酷现实的十字架上。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那生机勃勃的春天是真实的。
那腐朽行走的亡灵也是真实的。
它们如此荒诞而又如此和谐地共存于这片土地之上。
陈默感到一阵精神上的撕裂和疲惫,甚至比身体的伤痛更让人难以承受。
他看了一眼身旁又开始打瞌睡的陈平安,小家伙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无忧无虑的甜意。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混杂着草木清香和隐约腐臭的空气压入肺中,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坚定中还带着一点麻木。
无论这个世界变得多么荒诞,无论现实多么残酷,他都必须清醒地面对。
因为他是陈默,是陈平安现在唯一的依靠。
他驾驶着比养迪,在这片被春天包裹、却被死亡浸润的土地上,继续向着未知的前方,孤独的驶去。
陈默突然清醒了过来,末日始终是末日,一切的美好都是假象,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容不得半分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