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落在龟裂的柏油路上,发出轻微到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沙沙声。
陈默像一个灰色的幽灵,在临淳县这座巨大的、开放式坟墓的甬道间穿行。
他的身体因为那小卖铺的短暂补给恢复了些许气力,但精神的枯萎却以更快的速度蔓延。
街道两旁,建筑沉默地矗立,窗户大多成了黑洞洞的眼窝,偶尔有残破的窗帘如同招魂的幡布般飘出。
废弃的车辆锈蚀成了奇形怪状的钢铁雕塑,里面有时能看到保持着驾驶姿态的森白骨架。
一切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了无生机的灰。
这不是灰尘,这是文明腐烂后落下的皮屑。
丧尸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活跃”的元素。
它们三三两两,或独自徘徊,动作迟缓而僵硬,像上了发条但即将耗尽的劣质玩偶。
陈默隐匿着身形,如同融入背景色的变色龙,利用一切掩体——倾倒的垃圾桶、侧翻的公交车、干涸的喷泉水池——迂回前进。
他的眼神锐利而空洞,计算、规划着最安全的路径。
遇到实在绕不开的,他便化身最有效率的清道夫。
不再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没有恐惧,没有厌恶,甚至没有杀戮的实感。
撬棍的起落,精准地如同外科手术。
捅刺、搅动、抽出、擦拭,一系列动作流畅而机械。
他不再去看那些腐烂面孔上可能残留的、属于“人”的痕迹,他的目标只是那个承载着活动能力的颅腔。
解决掉,然后迅速离开,不留一丝痕迹,不引起一丝多余的骚动。
这些行尸走肉,在他眼中,与路上需要踢开的石子、需要绕开的断墙,并无本质区别。它们只是障碍物,是这死亡景观里会移动的一部分。
他走过一个社区公园。
曾经的秋千只剩下铁链在风中轻微晃荡,发出“吱呀……吱呀……”的单调声响,像是为这末日奏响的、永不终结的安魂曲。
滑梯上,一只穿着童装的细小丧尸,正徒劳地、一遍遍试图爬上光滑的坡道,又一次次滑下,动作固执得令人心头发酸。
陈默远远看着,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眼神如同看着一块风化的石头。
他甚至没有生出丝毫“怜悯”这种奢侈的情绪。
怜悯需要共鸣,而他的共鸣能力,似乎早已随着小赵的体温一同消散了。
孤独。
这不再是抽象的概念,它变成了他呼吸的空气,是他脚下踩着的土地,是他目光所及的一切。
它无孔不入,沉重得几乎要压垮他的脊椎。
他开始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在经过一家婚纱店时,他停下来,看着橱窗里那个穿着洁白婚纱、落满灰尘的模特假人。
假人脸上带着标准化的、空洞的微笑。
他看了很久,然后抬起手,用撬棍尖端,轻轻敲了敲橱窗玻璃。
“咚,咚。”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中传得很远。
他在干什么?期待回应吗?期待那个假人转过头,对他露出一个真实的微笑?还是仅仅只是想制造一点声音,证明自己还能制造声音?
没有回应。
只有他自己的倒影,模糊地映在蒙尘的玻璃上,一个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眼神如同死水的身影。
他继续前行。
在一个十字路口,他看到一具被啃食得只剩下骨架和少量组织的丧尸尸体,骨骼上还挂着破烂的布料。从体型和残存的衣物看,可能是个女性丧尸,被别的丧尸给分食了。
陈默停下来,蹲下身,并非出于同情,而是像考古学家审视化石般,仔细看着。
他在想,她是谁?她经历过什么?她是否也曾像小赵一样,在绝望中挣扎过?最后,他只是伸出手,将旁边一个被踩扁的、脏兮兮的毛绒玩具熊,捡起来,轻轻放在了那具骸骨的旁边。
这个动作毫无意义。既不能安抚亡魂,也不能慰藉自身。
或许,只是这无边无际的虚无中,一种对抗彻底“无意义”的本能姿态。
陈默走进一家图书馆。
高大的书架如同墓碑林立的墓园,书籍散落一地,被水浸、被虫蛀、被践踏,知识的载体以最不堪的方式腐烂着。
他踩着那些印着铅字、曾经承载着人类智慧与幻想的纸页,发出“咔嚓”的碎裂声。
陈默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一个靠着书架死去的读者只剩骨架,看来他连变成丧尸的权利也剥夺了,直接被丧尸啃的一点不剩,怀里还抱着一本翻开的《百年孤独》。
布恩迪亚家族百年的兴衰与魔幻,最终敌不过现实世界一场真实的、彻底的孤寂。
陈默在那具骸骨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腰,捡起了那本书。
书页脆弱,一碰就碎。
他看着那句开篇的名言——“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如今读来,充满了荒谬的预言感。见识冰块?行刑队?这一切都太遥远,太奢侈了。他现在面对的,是比行刑队更无情的、缓慢的凌迟,是比冰块更刺骨的、永恒的孤独。
他将书轻轻放回那具骸骨的怀里,转身离开。知识救不了他,文学慰藉不了他。
黄昏再次降临。
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种病态的、凄艳的橘红色,给这座死城涂抹上最后一点虚假的温暖。
阴影被拉得很长,仿佛无数只鬼手从建筑的根部伸出,要抓住这世间最后一个活物。
陈默找到了一间看起来相对完好的临街店铺二楼,作为今晚的栖身之所。
他清理掉角落里一些无关紧要的杂物,用破桌子抵住楼梯口。
然后,他坐在窗边,看着窗外。
楼下街道上,丧尸的身影在渐浓的暮色中变得模糊,只剩下摇晃的轮廓和偶尔传来的、拖沓的脚步声。
更远处,城市的轮廓融入黑暗,没有一盏灯火。
他拿出背包里那个用破布包裹的玩具,没有拿出来,只是隔着布,机械地、反复地摩挲着那粗糙的轮廓。
然后,他拿出那半瓶“老村长”,喝了一小口。
劣质白酒的灼烧感依旧,却再也带不来任何麻痹。
他又点燃了一支烟,点燃后机械的抽着。
陈默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灭,如同他微弱的心跳。
他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听着风声,听着远处丧尸若有若无的嘶吼。
他开始数数。
“一、二、三……”
数窗外经过的丧尸。
数到二十七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毫无意义。
他又开始回忆。回忆超市里上那个爱讲荤段子的同事大刘,回忆孤儿院,院长做的西红柿打卤面的味道,回忆第一次领到工资时的雀跃……但那些画面变得极其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沾满污垢的毛玻璃。连回忆,都在离他远去。
最终,他的脑海里,只剩下这片永恒的、覆盖一切的寂静,和那挥之不去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独白:
“就剩我一个了……”
“永远……就剩我一个了……”
声音很轻,消散在黑暗里,连回音都没有。
这个世界是一座巨大的、喧嚣的坟墓。
丧尸的嘶吼是风声,废弃车辆的残骸是墓碑,破碎的建筑是棺椁。
而他,陈默,是这墓园里唯一一个还能行走、还能思考、还能感受到痛苦的……守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