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饿死的爹娘,李鸿基很想将他们风光大葬,但是事实上他连一副薄棺材都买不起,最终只能够用两张草席子,草草将之包裹埋葬。】
【埋葬了爹娘之后,李鸿基便打算继续回寺庙里当和尚。】
【但是,因为陕西持续旱灾的原因,寺庙也供养不起那么多的僧人,最终他也被寺庙安排为云游僧人。】
【说的直白点,其实就是赶出去,让他自寻活路。】
【李鸿基本想继续给艾举人放羊,希望能够讨得一口吃的,但是因为陕西持续旱灾的缘故,艾举人又趁机收了不少的终身佃户,自然也用不上他。】
【于是,他连给艾举人放羊讨一口吃的机会都彻底失去了。】
【想要种田,但是一来天气大旱,种了也养不活庄稼,二来他也没有种子可以拿来种。】
【为了不被饿死,李鸿基不得不和其他灾民一起逃荒。】
【寒风卷着黄土,吹过两个低矮的新坟,李鸿基最后看了一眼埋葬的爹娘,磕了三个头,额头上沾满了冰冷的泥土。】
【随后李鸿基站起身,看着周围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乡邻。】
【然后默默地背起一个空瘪的破包袱,汇入了那支无声无息、却庞大无比的逃难人流之中,准备逃往临近的河南。】
【如果此刻有人从高处看的话,会看到通往河南的官道,根本不像是路,而是一条缓慢蠕动的、散发着绝望和死亡气息的长河。】
【而李鸿基,也不过是这条死亡长河中丝毫不起眼的一朵小浪花,随时都有可能破灭。】
【为了能够活下去,饥饿驱使着灾民尝试一切能塞进肚子的东西。】
【比如野草,树皮,李鸿基和其他灾民就如同蝗虫一般,所过之处不管是野草,还是树皮都剥的精光、啃得精光。】
【又比如说,一种白色的黏土——“观音土”,吃了之后能暂时缓解饥饿感,但是却无法排泄,最终肚子会胀得像鼓一样,活活憋死。】
【一开始李鸿基并不知道吃“观音土”的后果,所以看到其他灾民吃的时候,他也跟着吃,那土在嘴里干涩难咽,噎得他直翻白眼。】
【但是,在看到其他吃“观音土”而被活活憋死的灾民惨状之后,李鸿基便决定就算自己真的饿死,也绝对不能再吃观音土。】
【他不想像其他灾民那样,死的时候肚子胀鼓鼓的。】
【在逃亡的路上、沟渠里,随处可见倒毙的尸体。】
【起初还有人试图掩埋,但是后来就彻底麻木了。】
【野狗和乌鸦瞪着发红的眼睛,肆意享受着这场“盛宴”。】
【看到这一幕,李鸿基忽然想起了自己在替艾举人儿子抄写文章时所学会的一个词,叫做“饿殍遍地”。】
【有时候,走着走着,前面的人就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再也起不来。】
【有时候,李鸿基也会看到两伙人沉默地交换了几乎不会动弹,甚至可能也没呼吸的孩子。】
【那两伙人眼神里的空洞和疯狂让李鸿基浑身冰冷,胃里一阵翻搅,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夜里,远处隐约飘来肉香,却让李鸿基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连夜跌跌撞撞地逃离了那个地方。】
【待到不知道跑出去多远之后,李鸿基方才一头栽倒在地,脑海里忽然想起自己在替艾举人儿子抄写文章时所学会的另一个词,叫做“易子而食”。】
【偶尔有传闻哪个大户设了粥棚,灾民们便会发疯般涌去,但是往往粥少人多,为了吃上一口稀粥,踩踏、争斗时有发生。】
【但是更多的时候,等待他们的是紧闭的城门和城墙上冰冷的箭矢。】
【因为官府害怕流民冲城,所以往往驱赶了事。】
【历经千辛万苦,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更加不知道多少次从那个人吃人的地狱中挣扎爬出。】
【终于,李鸿基与其他灾民百姓一起来到了洛阳,看到了洛阳那高大雄伟的城墙。】
【灾民群中第一次爆发出微弱的欢呼声,以为他们终于有了活路。】
【然而,现实再次给了李鸿基他们沉重一击。】
【洛阳城门紧闭,护城河上的吊桥高悬,城墙上站满了如临大敌的官兵和乡勇,对着他们不断呵斥:“不准靠近,流民不准入城!”
【“速速散去!否则放箭了!”】
【任凭城墙不远处的李鸿基等灾民如何哭喊、哀求,甚至跪下磕头,回应他们的只有冰冷的呵斥和闪着寒光的箭镞。】
【洛阳城外的空地,聚集了来自各方的难民,密密麻麻,如同蚁群。】
【这里没有粥棚,没有救济,只有更多的绝望和死亡。】
【繁华的洛阳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天堑。】
【他们从陕西的绝望,逃到了河南的绝望边缘。】
【李鸿基不想死,他想要活着。】
【而想要活着,那就要想办法进城。】
【李鸿基靠着年轻力壮,以及一点在底层摸爬滚打练就的机灵,趁着守城兵丁换岗松懈,以及借着一个进城的小商贩帮忙推了把车。】
【终于像一滴水汇入河流般,混进了洛阳城。】
【一入洛阳城,李鸿基就像一匹饿狼,眼睛冒着绿光,在洛阳城的街巷间逡巡。】
【城市的繁华与他无关,他鼻翼翕动,只搜寻着食物的气味。】
【几次险些被巡街的兵丁当作流民驱赶,他都凭借最后的力气和机敏躲了过去。】
【饥饿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几乎让他发狂。】
【要不是担心自己强抢食物会被人直接打死,李鸿基都差点想要动手强抢了。】
【忽然,李鸿基被一股浓烈的馊臭味吸引,踉跄着拐进一条高墙下的窄巷。】
【气味来自高墙一侧的一个小角门——福王府的后门,只见几个身材壮硕的仆役,正捏着鼻子,从里面抬出几个巨大的木桶。】
【巨大的木桶里面满是散发着酸臭味的剩饭剩菜,甚至还有不少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肉鱼!】
【李鸿基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巨响,他几乎是扑了过去,声音嘶哑地哀求:“爷...行行好...给小的一口吃的吧...一口就行......”】
【一个管事模样的胖子走出来,厌恶地挥着手帕,像驱赶苍蝇一样:“滚开!臭要饭的!这也是你能碰的?快抬走倒掉!”】
【“王爷吩咐了,这些馊了的东西,绝不能留在府里,免得生了疫病!”】
【另一个年轻点的仆役,似乎有些不忍,小声说:“王管事,反正也是要扔的,要不......”】
【“闭嘴!”】
【王管事厉声打断道:“你想害死大伙儿?让王爷知道咱们拿府里的东西给流民,你有几个脑袋?快!倒进泔水车,拉去喂猪都不能给他们!”】
【仆役们不再言语,抬起木桶,将里面足以让无数灾民活命的食物,哗啦一声,尽数倒进了一辆散发着恶臭的泔水车里,那酸腐的气味更加浓烈地弥漫开来。】
【李鸿基眼睁睁看着,那些他做梦都不敢想的肉块、白米饭,混合着污秽,被彻底糟蹋。】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极致的饥饿和极致的愤怒交织,让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一刻,福王府内恰好飘来一阵悠扬的丝竹声,夹杂着隐约的、肆无忌惮的欢笑声。】
【同时,一股新出炉的、浓郁诱人的烤鸭香味正从厨房的方向飘出,与巷子里泔水的恶臭、食物的馊味形成令人作呕的对比。】
【轰!】
【这一刻,李鸿基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猛地想起以前替艾举人儿子抄写的一句诗,一句昔日大唐诗人杜甫写的诗。】
【“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
【李鸿基嘴里无声呢喃着,眼前这被随意倾倒、任其发馊腐败的山珍海味,不就是“酒肉臭”吗?】
【它们甚至不是放臭的,而是吃不完、被浪费掉的!】
【同时,李鸿基想起了逃荒路上,以及城外那些冻死、饿死的灾民,不就是“冻死骨”吗?】
【这高墙内外,竟真的是一边将吃不完的肉食,任由其臭腐抛弃,另一边却是任由活生生的百姓饿死道旁,化为白骨!】
【以前他对这句诗没什么感觉,但是现在他却猛然发觉这诗写得竟是如此血淋淋的真实!】
【这一刻,李鸿基想起了饿死的爹娘,想起了路上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惨状,想起了沿途各路官府的驱逐和箭矢......】
【所有的苦难、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公,在这一句诗的催化下,在他心中轰然爆炸,达到了顶点!】
【以往模糊的怨恨,变得无比清晰和具体!】
【以往对命运的困惑,找到了最终的答案!】
【他遭遇的不是天灾,至少不全是!】
【还有人祸!还有这朱门里的蛀虫!还有这些趴在百姓骨头上吸髓饮血的王爷、官员、豪绅!】
【以往读过的佛经里“众生平等”的慈悲为怀,儒家经典中“仁政爱人”的圣人之言,在这一刻,显得无比苍白和讽刺。】
【佛祖救不了他,孔孟之道也都是骗人的鬼话,朝廷官府更是朱门的看门狗!】
【只有这一句,只有这一句大逆不道的诗,才是这人吃人世道最真实的写照!】
【“啊——!!!”】
【李鸿基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同时,李鸿基双眼赤红,死死盯着那扇刚刚关闭的、象征着无尽奢靡与冷酷的角门,指甲深深抠进墙壁的砖缝里,磨出了血。】
【恨!】
【滔天的恨意,在李鸿基胸膛激荡!】
【他不是恨这几个仆役,而是恨这朱门内外的每一个享受着民脂民膏、视百姓如草芥的蠹虫!】
【恨这个逼得人吃人,却还将粮食浪费到发臭的世道!】
【朱门内浓郁的肉香,不再让他感到饥饿,反而让他感到无比的恶心和暴怒。】
【这一刻,李鸿基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总有一天,俺要砸烂这朱门,把里面的酒肉,都分给饿得快死的人!”】
【最后,李鸿基深深看了一眼那朱门,仿佛要将这景象刻在心里,然后默默地转过身,继续去其他地方寻找吃食。】
【之后,李鸿基凭借着自己的嘴巧在城里当乞丐,勉强也算讨到一口饭吃。】
【可惜好景不长,福王看不惯城里有乞丐存在,就传令让当地的官员将所有乞丐统统赶出城去,免得污了他的眼睛。】
【而李鸿基自然也是被赶出去的乞丐的其中之一。】
【被迫无奈之下,李鸿基只能继续当起逃荒灾民。】
【彼时,李鸿基十六岁。】
【在流落至开封府时,忽然听闻周王府招募“勇夫”,管一顿饱饭。】
【饿得眼冒金星的李鸿基随人群前去,却被引入王府后园一处高墙围起的兽苑。】
【只见高台上,锦衣华服的周王世子朱恭枵在与一众宾客饮酒作乐。】
【苑中,数只饿得眼睛发绿的猛虎焦躁地低吼。】
【突然,王府侍卫驱赶着李鸿基与另外数十名面黄肌瘦的灾民进入苑中!】
【那一刻,李鸿基与其他灾民惊恐尖叫,四散奔逃。】
【而饿虎则是咆哮扑击,顷刻间血肉横飞,惨叫声与高台上的达官贵人的喝彩笑闹声交织!】
【在一连饱餐十余人后,恶虎方才懒洋洋地放过剩下的其他人,而李鸿基则侥幸是残存下来的其中之一。】
【随后,残存下来的李鸿基与其他几个灾民便被王府侍卫驱赶出去。】
【途中,李鸿基更是听到身旁一个王府侍卫低声嗤笑道:“世子爷就爱看这‘恶虎扑食’,说比戏班子武打好看多了!”】
【这一刻,李鸿基浑身冰凉,死死攥紧拳头。】
【原来在这些天潢贵胄眼里,他们这些灾民竟与牲畜无异,甚至是供其取乐的玩物。】
【可是,纵然他再如何不甘,又能怎么样呢?】
【随便一个王府侍卫就能够轻易杀死他与一大堆灾民。】
【之后李鸿基继续其他灾民漫无目的的逃荒,在逃至归德府时,听闻当地的知府大人是一位饱读圣贤诗书,开口闭口必是仁义道德的老爷。】
【所以李鸿基也是与其他灾民百姓一样,聚集在城门外,哀求知府大人能够放粮赈济他们。】
【而知府大人登上城楼,看着城下的灾民,也是面露“悲悯”之色,对左右叹息道:“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本官实在心善,见不得百姓如此挨饿受苦啊!”】
【就在李鸿基和灾民们以为遇到青天大老爷时,却听那知府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冰冷:“然则,流民聚众,恐生瘟疫,酿成暴乱,危及城内数万生灵!”】
【“为大局计,不得不行雷霆手段!”】
【“放箭!”】
【顿时,箭如雨下,城下哀嚎遍野!】
【李鸿基躲在尸堆后,亲眼目睹了这“心善”的父母官如何一边吟诵孔孟圣贤书,一边下令屠杀灾民。】
【“恻隐之心?”】
【这一刻,李鸿基从知府那虚伪的嘴脸上,看到了对儒家经典、孔孟之言最血淋淋的讽刺。】
【找不到安息之地的李鸿基,只能够继续跟随着灾民逃荒。】
【而随着灾民越来越多,在某些城镇边缘,甚至形成了半公开的“人市”。】
【这并非简单的卖身为奴,而是更加恐怖的交易。】
【饥民自愿或被家人卖去,称为“菜人”。】
【买家往往是富户或军营,其用途不言而喻。】
【李鸿基曾亲眼见到一对父母为换半袋麸皮,哭着将病弱的孩子推给买主,那麻木而绝望的眼神,让他夜不能寐。】
【除此之外,李鸿基也经常遇到官兵。】
【但是遇到的官兵,往往比土匪更加凶残。】
【那些官兵剿匪无力,劫掠百姓却是手段狠辣。】
【时常以“清剿流贼”为名,洗劫村庄,杀良冒功,甚至李鸿基有几次险些被抓去充作“贼首”首级。】
【在朝不保夕的情况下,李鸿基跟随着一众灾民逃荒,一逃,便是三年,从十六岁,一直逃到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