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衣镇龙记。北宋高宗绍兴年间,江南的天像是被谁捅破了个窟窿,连续三年滴雨未落。
赣南山地本是青山绿水、稻香遍野的好地方,可这三年大旱,把河床晒得裂成了龟壳,地里的庄稼早成了一把枯草,山涧里的泉水断了流,连千年老树都耷拉着枝桠,叶子落了一地,风一吹,卷起漫天尘土,呛得人睁不开眼。
更吓人的是,这半年来,九岭山一带还动不动就山崩地裂。好好的山崖说塌就塌,平整的地面突然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口子,有村民夜里睡得正香,房子直接陷进了地缝里,连呼救声都没来得及传出来。
一时间,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天罚啊!这是天要罚咱们大宋了!”
“我听老辈人说,九岭山是咱们江南的龙脉所在,现在山崩地裂,怕是龙脉要断了!龙脉一断,国祚就不稳了,祸乱不远了啊!”
这些话像长了翅膀似的,从赣南传到临安,最后竟飘进了皇宫里。宋高宗赵构本就被金兵追得惶惶不可终日,一听龙脉将断的消息,吓得连夜召集群臣议事,满朝文武面面相觑,没人敢接这个烫手山芋。
就在这时,有人想起了一个人——国师赖布衣。
赖布衣本名赖文俊,年轻时得龙虎山天机老人真传,一手寻龙点穴的本事出神入化,虽因泄露天机双目失明,却凭着一根紫竹杖、一柄玄铁尺,走遍大江南北,勘定无数风水宝地,救过无数黎民百姓,名声早就传遍了天下。
“传朕旨意,召赖布衣即刻南下,勘定九岭山龙脉,务必保住大宋气运!”宋高宗一拍龙椅,声音都带着颤音。
旨意传到赖布衣耳中时,他正带着徒弟阿宝在浙西治水。听闻赣南灾情,二话不说,收拾行囊就往南赶。
一路晓行夜宿,风餐露宿,等赖布衣和阿宝赶到九岭山脚下时,已是半个月后。
站在山脚下,赖布衣虽双目不能视物,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片土地的异样。脚下的地面隐隐发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躁的土腥气,玄铁尺握在手里,烫得惊人,尺身上的龙纹像是活了过来,疯狂地跳动着。
“师父,这九岭山的地气,乱得邪乎啊!”阿宝扶着赖布衣的胳膊,忍不住低声道。他跟着赖布衣多年,还是头一次见玄铁尺反应这么剧烈。
赖布衣点了点头,眉头紧锁,紫竹杖在地上轻轻一点,沉声道:“没错,此地山势,本应是九龙拱卫的吉兆,可如今……却是九蛇缠斗,龙脉相冲,地气紊乱到了极点。再这么下去,不出三个月,龙脉必断,到时候,整个江南都要遭殃。”
说罢,他握紧紫竹杖,“走吧,进山。”
九岭山连绵起伏,有九座主峰,一字排开,形如九条巨龙。可如今,这九条“巨龙”像是发了狂,互相冲撞,互不相让。赖布衣和阿宝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道上,时不时要躲避滚落的山石,好几次都差点掉进深谷里。
他们踏遍了九岭群峰,饿了就啃口干粮,渴了就喝口山泉水,一连七天,都没找到龙脉的症结所在。
这天傍晚,两人走到一处山坳,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歇脚。阿宝掏出干粮递给赖布衣,刚要说话,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山歌,歌声苍老沙哑,却字字清晰,顺着山风飘了过来:
“受九岭上九龙来,九龙结穴九龙台——
龙争虎斗何时了,血火相融龙脉开——”
赖布衣浑身一震,手里的干粮“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九龙台!”他失声喊道,“老丈!老丈留步!”
山歌戛然而止。
赖布衣循着声音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紫竹杖在地上点得飞快。阿宝连忙跟上,心里又惊又喜——终于有线索了!
只见不远处的山道上,站着一个樵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里握着一把砍柴刀,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老丈,”赖布衣拱手作揖,语气急切,“方才听您唱‘九龙结穴九龙台’,不知这九龙台在何处?还望老丈指点迷津!”
那樵夫却只是笑,摇了摇头,不说话。
赖布衣又问了几遍,樵夫依旧摇头。就在赖布衣心急如焚之际,突然一阵山风吹过,卷起漫天云雾,白茫茫的一片,瞬间将那樵夫笼罩其中。
等云雾散去,山道上哪里还有樵夫的影子?
只留下一句悠悠的话语,回荡在山谷间:
“欲寻真龙穴,需向血火求——”
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消散在风中。
阿宝惊得目瞪口呆:“师父……这……这樵夫莫不是神仙下凡?”
赖布衣站在原地,久久不语。他能感觉到,那樵夫身上没有半分妖气,反而带着一股浩然的天地之气,绝非寻常凡人。
“血火求……”赖布衣喃喃自语,眉头皱得更紧了,“难道说,想要勘定九龙台,稳住龙脉,必须要以血火为祭?”
当夜,两人在山坳里搭了个草棚歇脚。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赖布衣盘膝而坐,将玄铁尺放在膝头,又取出罗盘,指尖在罗盘上飞快地划过。阿宝守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夜空中,繁星满天,可往日里明亮的北斗七星,此刻竟像是被人颠倒过来,斗柄朝下,散发着黯淡的光芒。而代表帝王的紫微星,更是被一片乌云遮住,几乎看不见半点光亮。
“北斗倒悬,紫微星暗……”赖布衣掐指一算,脸色越来越凝重,最后长叹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九龙相争,龙脉紊乱,非人力所能及。若要定乾坤,唯有血祭……”
阿宝吓了一跳:“师父,血祭……难道真的要用人的性命来祭龙脉吗?”
赖布衣摇了摇头,双目虽盲,却仿佛能看透夜空:“非也。此血非寻常人之血,乃是忠义之血,英雄之血。只有用保家卫国的热血,才能唤醒九龙的灵性,让它们化干戈为玉帛,重归本位。”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轰隆隆的,像是闷雷滚过大地,还夹杂着兵刃的碰撞声和喊杀声。
阿宝脸色大变:“师父!这声音……像是金兵!”
赖布衣也是一惊。九岭山地处赣南腹地,金兵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不等他细想,喊杀声越来越近,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
“不好!金兵突袭了山下的宋军军营!”阿宝失声喊道。
原来,为了防备金兵南下,朝廷在九岭山北麓驻扎了一支军队。没想到,金兵竟绕开了正面防线,从后山偷袭。
赖布衣当机立断:“快走!去北麓!”
两人跌跌撞撞地往山北麓赶,等赶到的时候,只见战场上已是一片血海。宋军将士浴血奋战,个个杀红了眼,金兵的铁骑横冲直撞,惨叫声、喊杀声、兵刃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听得人头皮发麻。
鲜血染红了土地,汩汩地往地里渗。
就在这时,赖布衣的紫竹杖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指向战场中央的一座石台。
那石台不知是何年何月建造的,通体由青石板砌成,高约三丈,上面布满了刀砍斧凿的痕迹,石台正面,刻着三个斑驳的大字,依稀可辨——九龙台!
“九龙台!真的是九龙台!”阿宝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赖布衣却没有丝毫喜悦,他能感受到,随着宋军将士的鲜血不断渗入地下,九龙台周围的地气正在发生变化,原本紊乱的龙脉,隐隐有了归拢的迹象。
“欲寻真龙穴,需向血火求……原来如此!”赖布衣恍然大悟。
他不再犹豫,从怀里掏出一叠黄纸符咒,又拔出腰间的佩剑,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符咒上。然后,他跪在九龙台前,闭目疾书,指尖的鲜血落在黄纸上,很快就画成了一幅九宫八卦图。
此刻,战场上的厮杀越来越惨烈,宋军将士越来越少,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赖布衣猛地睁开眼睛,虽然看不见,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他高举着九宫八卦图,大喝一声,声音穿透了漫天的喊杀声,响彻云霄:
“九龙归位!”
话音落下的瞬间,天地变色。
原本晴朗的夜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九岭山的九座主峰上,同时亮起一道血色的光芒,九条血色的龙影,从山峰中冲天而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那九条龙影,正是九岭山的龙脉所化!它们在空中盘旋、争斗,搅得风云变色。
赖布衣见状,毫不犹豫地挥剑斩断了自己身上的布衣一角。那布衣是他多年来一直穿着的,沾染了他的气息,也承载了他多年来的修为。
他将那片布衣掷向九条龙影的交汇处,再次大喝:
“以衣代胄,镇此龙煞!”
奇迹发生了!
那片布衣一飞到空中,瞬间化作一道金光,金光之中,隐隐有玄铁尺的龙纹闪烁。九条血色龙影一见到金光,顿时安静了下来,不再争斗,反而缓缓地靠拢在一起,最后缠缠绕绕,汇入了九龙台中央。
“轰隆!”
一声巨响,九龙台猛地一震,随即,一道金光从九龙台冲天而起,直上云霄。
乌云散去,月光洒落。
原本裂开的地面,开始缓缓愈合;滚落的山石,停在了半山腰;而战场上的金兵,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呆立在原地,手里的兵刃“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紧接着,天空中响起一阵“哗啦啦”的声音,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下雨了!
真的下雨了!
三年来的第一场雨,来得如此猛烈,如此及时。
宋军将士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阿宝跪在地上,看着瓢泼大雨,忍不住泪流满面。
赖布衣站在九龙台前,浑身湿透,嘴角却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他知道,龙脉稳住了,江南的百姓,有救了。
金兵见状,不敢久留,纷纷抱头鼠窜,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雨下了三天三夜,干涸的河床重新蓄满了水,枯黄的草木抽出了新芽,龟裂的土地变得湿润松软。九岭山一带,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赖布衣却没有多留。他知道,自己泄露的天机太多,不宜久居一地。安顿好受伤的宋军将士后,他便带着阿宝,悄然离开了九岭山。
这一走,又是十年。
十年间,赖布衣和阿宝走遍了大江南北,从东海之滨到岭南之地,救苦救难,留下了无数的传说。
这一天,两人来到了岭南的观音山。
观音山山势巍峨,风景秀丽,山顶常年云雾缭绕,宛如仙境。赖布衣站在山顶,感受着岭南温润的地气,玄铁尺在手里,竟发出一阵愉悦的嗡鸣。
突然,一阵清风吹过,山顶的云雾开始涌动,渐渐凝聚成一个巨大的法相——头戴宝冠,身披璎珞,手持玉净瓶,慈眉善目,正是观音菩萨!
阿宝惊得目瞪口呆,连忙跪倒在地:“观音菩萨显灵了!”
赖布衣也心中一惊,屏息凝神。
只见那观音法相微微一笑,举起玉净瓶,轻轻倾倒。瓶中洒出的不是甘露,而是一道道水流,水流在空中盘旋,竟凝成了两行诗句,字迹清晰,金光闪闪:
“观音山上观自在,帝王将相望兴衰。”
赖布衣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他瞬间明白了,这是天机实现!当年九岭山的九龙,并非指的是大宋的龙脉,而是另有深意!
他不再犹豫,立刻让阿宝找来凿子和锤子,在山顶的一块巨石上,刻下了四句谶语:
“受九岭上九龙来,九龙结穴九龙台。
观音山上观自在,帝王将相望兴衰。
真龙乃天定,风云难变改,
若然龙脉断,山河遍地哀。”
刻完谶语时,已是夕阳西下。
当夜,广州知府做了个梦。梦里,一条金光闪闪的金龙,从观音山腾空而起,一头扎进了南海之中,瞬间化作无数艘大船,船上插满了旗帜,满载着奇珍异宝,驶向了远方。
知府惊醒后,冷汗直流。他想起了近日百姓间的传言,说观音山顶出现了观音法相,还有人刻下了谶语。
“帝王将相望兴衰……”知府喃喃自语,脸色大变,“这谶语里的‘帝王将相’,莫不是暗指皇室?若是传了出去,怕是会引来杀身之祸!不行,我得去把那石碑毁了!”
第二天一早,知府带着一群衙役,匆匆赶到了观音山山顶。
看到巨石上的四句谶语,知府脸色更加难看,当即下令:“来人!把这石碑给我砸了!”
衙役们不敢怠慢,举起锤子就要动手。
“慢着!”
一声大喝,响彻山顶。
赖布衣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巨石前,双目虽盲,却透着一股威严。
知府一愣,认出了赖布衣,连忙拱手:“不知赖先生在此,失敬失敬。只是这谶语涉及皇室,恐有不妥,下官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赖布衣冷笑一声,“你可知这谶语中的‘九龙’,指的是什么?‘帝王将相’,又说的是谁?”
知府一愣:“下官不知,还请先生指教。”
赖布衣指着南海的方向,沉声道:“九岭山的九龙,并非大宋龙脉,而是指海上丝路的九大商道!当年我以血衣镇龙,镇的不是国祚,而是商脉!至于‘帝王将相’,也并非指赵家皇室,而是指未来岭南的豪商巨贾!他们靠着海上丝路,互通有无,富可敌国,堪比帝王将相!”
话音刚落,远处的海面上,突然传来一阵号角声。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海面上千帆竞渡,无数艘胡商蕃舶,正乘风破浪,朝着广州港驶来。船上的旗帜迎风招展,密密麻麻,宛如蚁聚。
知府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跪倒在地,对着赖布衣叩首:“先生真乃神人也!下官愚钝,险些犯下大错!”
赖布衣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知道,岭南的商脉,从此就要兴盛起来了。
又过了许多年,赖布衣已是白发苍苍。
他晚年重返九岭山,在当年九龙台的血祭之处,修建了一座道观,取名“九龙观”。
道观建成之日,赖布衣将一个锦匣放在了观中的三清像下。锦匣里,放着一片素绢,素绢上,是他亲笔写下的十六个字:
“九岭九龙非真龙,观音观世亦观空。
若问兴衰何处寻,布衣草履大江东。”
写完之后,赖布衣便离开了九龙观,从此不知所踪。
有人说,他得道成仙了;有人说,他隐居在了江南的某个水乡;还有人说,他化作了一道金光,融入了天地之间。
数年后,有个樵夫上山砍柴,路过九龙观,竟看见锦匣里飞出一只青鸟。那青鸟嘴里衔着一片带血的布衣,正是当年赖布衣斩断的那一角。青鸟绕着九龙台飞了三匝,然后朝着赣江的方向飞去,最后化作一道霞光,消散在了天际。
从此,“血衣镇龙,观音指路”的传说,就在赣南和岭南一带代代相传。
而九岭山每逢雷雨之夜,山民们都说,能听见隐隐约约的金戈之声,从九龙台的方向传来。
那是赖布衣借九龙战魂,永镇南疆气运的声音。
后世的人说,当年赖布衣刻的“瘦九岭”,后来被人改成了“瘦狗岭”;九龙台的旧地名,就在南越王墓附近的九龙街;而观音山,就是如今的越秀山,现在纪念堂的位置,大概就是古时候的九龙台。
不过,这些都是民间故事罢了。
信则有,不信则无。
权当是一段神话小说,一笑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