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姚挂断电话,那句“今晚,让京城变个天”的余音,似乎还带着霍启东那边压抑的杀意,在胡同深处清冷的空气里回荡。
她没有立刻下达指令,而是转身,目光在屋里每个人的脸上缓缓扫过。
阿武,手里的长枪零件已经重新组合完毕,枪身在灯下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他的人就像这把枪,沉默,但随时可以发出致命一击。
苏哲,已经从星图和地脉图的震撼中抽离出来,他站在姐姐身旁,眼神清澈,没有恐惧,只有全然的信任。
被救下的玄尘子道长,正由那位开门的老太太扶着,喝着热茶,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一切。
而被俘的那个江家人,像一袋垃圾般被扔在墙角,阿武的手法很专业,他醒着,能听到一切,却发不出声音,也动弹不得,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这是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团队:商业女王,天才少年,神秘的守护者,以及……一个活着的历史见证。
“阿武。”苏姚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在。”
“‘利刃’的十二个人,现在在什么位置?”
“全部在待命状态,半小时内可以抵达京城任何一个指定地点。”阿武的回答精准而迅速。
“很好。”苏姚走到那张摊开的北京地图前,目光落在了城东的码头区域,“霍启东的人会从正面发起攻击,他们的目标是制造混乱,尽可能地抓捕和歼灭。但江城是条滑不溜丢的鱼,他不会坐以待毙。”
她的手指在地图上,围绕着那个码头仓库,画了一个无形的圈。
“我要你的人,封死他所有的退路。水路,陆路,甚至是天上。”苏姚的语气很平,却带着一种分割战场的冷酷,“我不要他被抓,也不要他被杀。我要他像一只被赶出洞穴的老鼠,只能朝着我们为他准备好的方向逃跑。”
阿武的眼睛亮了。他明白了苏姚的意图。这不是一场歼灭战,而是一场驱赶。
“霍先生那边……”
“我会和他沟通。”苏姚拿起加密电话,再次拨通了霍启东的号码,这一次,她只说了几句话,“江城的目标是和人交易,那我们就让他交易失败,但必须让他觉得,自己有机会带着‘交易品’逃出生天。我要你的人,制造一个缺口,一个看起来像是百密一疏的漏洞。”
电话那头,霍启东沉默了几秒,随即笑了,那笑声里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快意:“有意思。你是想……钓鱼?”
“不,是让他自己变成鱼饵。”苏姚看着地图上那个码头,“江家这艘船,在海外藏了六十年,船身上一定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藤壶和水草。我要江城这条鱼饵,把那些藏在深水里的东西,全都给我引出来。”
挂断电话,苏姚看向那个被俘的江家人,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
“把他处理掉。然后,把这张纸条,用‘意外’的方式,送到江城对手的手里。”她将那张从俘虏身上搜出的行动计划递给阿武。
阿武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这步棋的狠辣之处。
江城要去交易,但他的行动计划,却被他的交易对手提前拿到。交易对手会怎么想?他们会以为江城要黑吃黑,会在交易地点布下天罗地网。
而霍启东的部队,则会成为黄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苏姚却要做那个布下整个森林的猎人。
“明白。”阿武点头,没有任何犹豫,拎起墙角那人,走进了后院。
没有惨叫,只有一声极轻微的、骨头错位的闷响。
苏姚收回目光,对苏哲说:“哲,你和道长留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老太太会照顾你们。”
她看了一眼玄尘子道长:“道长,今晚过后,您就安全了。林家的恩怨,会在我们这一代了结。”
玄尘子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却有着雷霆手段的女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最终只是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苏-姚穿上黑色的大衣,与阿武一起,消失在胡同的夜色中。
一小时后。
京城东郊,通往码头的沿江公路上。
一辆黑色的奔驰商务车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
一个面容俊朗,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正坐在后座,慢条斯理地用一方白色的丝帕擦拭着手指。他就是江城,江家此次行动的总负责人。
他身旁,一个身材壮硕的保镖低声汇报:“老板,情况有点不对。我们的人在前面发现了几辆可疑的车辆,像是冲着我们来的。”
江城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鸷。
“交易方的人?”
“不像。行事风格更像是军方或者国安的。”
江城笑了,那笑容斯文,却透着一股子凉意。“看来,我们被出卖了。”
他拿起对讲机,用一种沉稳的语调下令:“A计划取消,执行b计划。所有人,丢掉货物,分散突围。记住,我们的目标不是打赢,是活着离开。”
“老板,那批‘设备’……”
“扔了。”江城毫不犹豫,“一群蠢货,真以为‘神之遗产’是靠几台破机器就能找到的?那不过是用来试探北京水深的石头罢了。”
他靠回座椅,眼神望向窗外漆黑的江面,自言自语:“林家的后人……有点意思。看来,不动真格的,是请不动你了。”
几乎就在他下令的同时,前方公路上,数道刺眼的车灯亮起,几辆黑色的越野车呈品字形,蛮横地堵死了去路。
激烈的交火声瞬间爆发。
然而,江城乘坐的商务车却没有丝毫停留,它猛地一打方向盘,冲下路基,沿着一条早就勘探好的土路,朝着与码头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远处一座废弃工厂的顶楼,苏姚拿着夜视望远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鱼,上钩了。”她放下望远镜,语气平静。
身旁的阿武点了点头,对着耳麦低声下令:“‘利刃’小组,目标出现,按预定路线进行驱赶。记住,只追,不杀。”
夜色下,一场精心策划的猫鼠游戏,正式拉开帷幕。
江城的车技很好,或者说,他的司机是个顶尖高手。商务车在崎岖的土路上左冲右突,不断地试图摆脱身后那几道幽灵般的影子。
那些影子,就是阿武手下的“利刃”。他们不开车灯,如同黑夜里最矫健的猎豹,总能在江城以为甩掉他们的时候,又一次出现在后视镜里。不远,不近,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给予他巨大的心理压力。
“老板,甩不掉!”司机满头大汗,方向盘几乎要被他捏碎。
江城的脸色也终于变得难看起来。他意识到,对方不是想杀他,而是在玩弄他,在把他往某个特定的方向驱赶。
“他们在逼我们去哪里?”他拿出平板,迅速调出电子地图,将自己当前的位置和逃跑路线输入进去。
当那条红色的轨迹线不断延伸,最终指向一个地点时,江城的瞳孔猛地收缩。
西郊。
那家废弃工厂。
他们之前用来伏击霍启东手下,准备用来引诱苏姚的陷阱。
对方,竟然要把他赶回自己的陷阱里!
这已经不是挑衅,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停车!”江城低吼一声。
商务车一个急刹,停在了荒野之中。
“老板?”
江城没有回答,他推开车门,站在寒风里,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他知道,在某个他看不见的制高点,一定有一双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他。
他忽然笑了。他解开西装的纽扣,从怀里取出一支雪茄,点燃。
“有点意思。”他吸了一口,吐出浓白的烟雾,“既然你们想玩,那我就陪你们玩到底。”
他转身对车里的司机说:“通知所有人,放弃突围,全部去西郊工厂集合。告诉他们,把我们带来的所有‘玩具’,都准备好。”
司机愣住了:“老板,那是陷-阱啊!”
“陷阱?”江城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疯狂,“谁说,猎人的陷阱,不能变成猎人自己的坟墓?”
他看着西郊的方向,眼中闪烁着兴奋而残忍的光。
“林家的后人,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胆子,来收我的这份大礼。”
废弃工厂的顶楼。
阿武的脸色有些凝重:“大小姐,情况有变。江城命令他所有的人,都朝西郊工厂集结了。他想反过来,把那里变成决战的战场。”
苏姚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意外。
“急了。”她只说了两个字。
一个真正高明的棋手,在局势不利时,会选择弃子,断尾求生。而江城,却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掀桌子。
这说明,他背负着不能输的压力。
“霍启东的人到哪里了?”
“已经完成了对工厂外围的布控。我们的人,也已经就位。”阿武回答,“只要您一声令下,随时可以收网。”
苏姚摇了摇头。
“不。让他把人都叫过来。”她看着远处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工业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喜欢一劳永逸。”
她拿出手机,没有打给霍启东,而是打给了苏哲。
“哲,睡了吗?”
“还没,姐。我在看那幅地脉图,发现了一些新的东西。”苏哲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先别看了。帮我做件事。”苏姚的语气很轻松,像是在吩咐一件小事,“帮我黑进京城交通控制中心的系统,我需要西郊工业区附近,所有路口监控未来半小时的实时画面。另外,再帮我调取一下,那片区域的地下管线分布图,特别是煤气和通讯光缆。”
电话那头的苏哲沉默了两秒,随即用他惯有的平静语气回答:“好。五分钟后,发到你的邮箱。”
苏姚笑了。
这才是她的王牌。
不是守护者,不是霍启东,而是她这个看似无害的弟弟。
一个能用一支笔废掉一个顶尖杀手,能用一台电脑撬动一座城市命脉的天才。
江城想掀桌子?
那她就让苏哲,把整张桌子,连同桌子下面的地基,都一起抽掉。
“阿武,通知霍启东。”苏姚的眼中,再无一丝犹豫,只剩下最终的决断,“准备收网。告诉他,今晚的烟花,会很漂亮。”
夜,更深了。
西郊的废弃工厂,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等待着黎明,或是……毁灭。
黎明的光,穿透京城冬日清晨的薄雾。
昨夜西郊那场惊天动地的“煤气管道意外爆炸”,被电台播报员用平稳的语调一语带过,没有激起半点波澜。只有少数圈子里的人知道,一个盘踞海外数十年的家族,在京城布下的第一颗棋子,被连根拔起。
江城和他集结起来的亡命之徒,连同他们那些见不得光的“玩具”,都成了那场“意外”的注脚。
苏姚一夜未眠,但精神却异常清明。
她站在安全屋的院子里,看着那棵老槐树的枝桠在晨光中勾勒出分明的轮廓。阿武站在她身后,递过来一个崭新的文件袋。
“大小姐,都办妥了。”
苏姚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套完整的证件。燕京大学历史系特聘研究员,苏姚。还有一份装订整齐的课题申请报告,题目是《兰园建筑群历史变迁及保护价值研究》,上面盖着几个鲜红的,足以以假乱真的公章。
“霍先生那边传来消息,昨晚的行动很顺利。江城的核心团队被一网打尽。但……”阿武顿了顿,“江城本人,失踪了。”
“意料之中。”苏姚并不意外。一个能做负责任的人,总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我们的人在他最后出现的区域,发现了一枚被丢弃的袖扣。上面有一个很特殊的徽记。”阿武递过来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枚设计精巧的白金袖扣,徽记的图案,是一座被荆棘缠绕的塔。
“我会让霍启东去查。”苏姚将照片收好,“江城是条毒蛇,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再回来咬人。但至少,在‘子时’之前,他没能力再来捣乱了。”
她换上一身米色的羊绒套裙,化了淡妆,将一夜的硝烟与杀伐,都掩盖在精致得体的妆容之下。
当她拿着通行证,第一次以“苏研究员”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走进兰园大门时,阳光正好。
陈敬德的秘书,一个姓李的年轻姑娘,已经在门口等她。
“苏研究员,您好。陈院士今天有个重要的学术会议,特地嘱咐我来接待您。”小李秘书的笑容很职业,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和审视。
“有劳了。”苏姚微笑着点头,仪态从容。
秘书带着她熟悉环境,嘴里介绍着研究所的光辉历史和卓越成就。苏姚只是安静地听着,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园区的每一个角落。这里的监控探头,比她上次来时,又多了近一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外松内紧的紧张感。
江家的夜探,忠叔的提醒,她和苏哲的闯入,以及昨夜的风波,显然已经让这个所谓的“科研单位”竖起了全身的尖刺。
她的办公室被安排在三楼,一间不大的独立房间。推开窗,正对着那片被水泥封死的藏书楼旧址。
阳光下,那片灰白色的地面像一道巨大的伤疤,丑陋地趴在精致的园林中央。
“苏研究员,您需要什么资料,可以随时跟我说。”秘书将一杯热茶放在桌上,客气地说道。
“谢谢。”苏姚坐下,拿起那份课题报告,“为了更好地了解兰园的历史,我希望能查阅一下建园至今的所有工程图纸和改造记录,特别是建国初期的原始档案。”
秘书的脸上闪过一丝为难:“这个……大部分资料都电子化了。早期的纸质档案,都在地下档案室,那里很久没人去了,又乱又旧……”
“没关系。”苏姚的笑容温和而坚持,“做我们这行,就喜欢和这些故纸堆打交道。越是原始的,信息才越真实。”
秘书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吧。我带您过去。不过那里没有暖气,您多穿一点。”
通往地下档案室的楼梯又窄又暗,空气里弥漫着纸张腐败和灰尘混合的霉味。
推开沉重的铁门,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皮架子,出现在眼前。架子上塞满了用牛皮纸袋和麻绳捆扎的卷宗,浩如烟海,一眼望不到头。
这里像是被时间遗忘的角落,与楼上那个窗明几净、充满未来感的科研世界,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就是这里了。”秘书捏着鼻子,显然不想多待一秒,“钥匙给您,您有需要再叫我。”
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将她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苏姚没有立刻开始翻找。她站在原地,闭上眼,静静地感受着这里的气息。
她知道,林家的秘密,江家的野心,守护者的使命,所有的一切,都曾在这里留下过痕迹。这些看似沉默的纸张,记录了一切。
她没有去看那些最新的、摆放整齐的科研报告,而是径直走向了最深、最角落的那个区域。那里的架子已经锈迹斑斑,上面的卷宗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像是几十年都无人触碰过。
她要找的,不是兰园的“历史”,而是它的“前身”。
她小心翼翼地取下一份标签上写着“五八年-六二年院区扩建工程日志”的卷宗,解开已经发脆的麻绳。
泛黄的纸张上,是那个时代特有的,用钢笔书写的工整字迹。里面记录着每一天的工程进度,水泥标号,钢筋用量,枯燥而乏味。
苏姚看得极其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数字,任何一个潦草的批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她就像一个最耐心的淘金者,在信息的沙漠里,寻找着那可能存在的,一粒金沙。
终于,在一本记录地质勘探的补充日志里,她翻到了一页与众不同的记录。
那一页的纸张边缘有些卷曲,字迹也比其他的要潦草得多,像是记录者在极度匆忙或激动的情绪下写就的。
“藏书楼地基复勘记录。赵总工带队。”
苏姚的心跳开始加速。
她顺着那潦草的字迹往下看。
“……原址地基下挖七米,遇整块火成岩层,钻探设备无法打穿。改用声波探测,数据显示,岩层之下存在巨大空洞。晚十时许,突发异常状况。三号钻孔喷出高热蒸汽,仪器显示温度瞬间超过三百摄氏度,钻头熔毁。经紧急研判,初步认定为异常地热源,深度无法探测,活动规律不明,存在巨大安全隐患。”
看到这里,苏姚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她继续往下看,看到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段。
“……经上级研究决定,考虑到该地热源的不可控性,为确保研究院长期安全,赵总工程师提议,放弃原址重建计划。采用当时国内最高标号特种水泥,混合钢筋结构,对该区域进行深度物理隔绝。封层厚度不得低于十五米。此方案已获批准,列为‘绝密’工程。”
地热异常!物理隔绝!
原来如此!
苏姚瞬间明白了。林家的藏书楼,根本不是被简单地灌注水泥填平了。它是被“封印”了!
那个深藏在地下的,所谓的“异常地热源”,很可能就是林家秘密的核心。一个时至今日,仍在地下深处默默运转的,或许是来自某个史前文明的能量源!
“神之遗产”……这个词,第一次在苏姚的脑海里,有了具象的轮廓。
那不是金银财宝,也不是武功秘籍,而是一种超越时代认知的东西,一种“火种”。
她拿出手机,正想将这份关键文件偷偷拍下来。
“吱呀——”
档案室沉重的铁门,突然被推开了。
一道光线射了进来,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照得清清楚楚。
苏姚的心猛地一紧,她不动声色地将那份日志塞回了卷宗里,转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门口站着的,是小李秘书。
她的脸上,依旧挂着那种职业化的,无可挑剔的微笑。
“苏研究员,找到您了。”她的目光在苏姚和她手边的卷宗上停留了一瞬,“陈院士的会开完了,请您过去一下。”
苏姚的心沉了下去。这个时间点,太巧了。
“好。”她将卷宗放回原处,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神色如常。
“对了,”秘书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陈院士说,有位从海外来的客人,对您的‘晚秋基金会’很感兴趣,想和您聊聊。”
海外来的客人。
这六个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苏姚最敏感的神经。
她看着秘书那张年轻无害的脸,心中却升起一股寒意。
昨夜的清算,显然惊动了江家背后真正的大鱼。他们没有选择报复,而是用一种更“文明”的方式,直接找上了门。
这场鸿门宴,终究是躲不掉。
苏姚的嘴角,反而露出了一丝笑意。
“是吗?那真是不胜荣幸。我们走吧。”
她迈步走出档案室,阳光重新照在她身上。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暗处的窥探已经结束,真正的棋手,终于要面对面地坐上牌桌了。
兰园的待客室,布置得古朴典雅。一套紫檀木的家具,墙上挂着名家字画,空气中飘着上等龙井的清香。
陈敬德院士坐在主位上,神情有些不自然,像个被安排在戏台上的木偶。
主客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男人。
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穿着一身手工定制的灰色暗格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他的气质儒雅,更像一位大学教授,而非一个跨国势力的掌舵人。
他就是秘书口中那位“海外来的客人”。
苏姚走进来的时候,他正端着茶杯,细细地品着,动作斯文,带着一种旧派士绅的考究。
“陈院士。”苏姚先是礼貌地向陈敬德点头致意。
然后,她的目光,才落在了那个男人身上。
“这位是江先生。”陈敬德连忙起身介绍,语气里透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江先生是着名的海外华人企业家,慈善家,这次回国,希望能在家乡投资一些文化保护项目。他听说了晚秋基金会,对你母亲的善举,非常钦佩。”
“江先生,你好。我是苏姚。”苏姚伸出手,脸上是商业会晤时惯有的,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男人站起身,与她轻轻一握。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力道恰到好处。
“苏小姐,久仰大名。”他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却带着一丝很淡的,像是常年生活在欧洲某个国家的口音,“你的母亲苏晚秋女士,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我年轻时,曾有幸远远见过她一面,惊为天人。”
苏姚的心里,没有半分波动。
她知道,这些不过是开场白。每一个字,都是在试探,在铺垫。
“江先生过奖了。母亲若知道,一定会很开心。”她顺着对方的话,扮演着一个缅怀母亲的孝顺女儿。
三人重新落座,接下来的谈话,完全围绕着慈善、文化、以及对苏晚秋女士的追忆展开。江先生谈吐风趣,引经据典,从京城的历史变迁,聊到海外华人的思乡之情,滴水不漏。
他就像一个最高明的钓手,用最美味的鱼饵,最耐心的等待,试图让鱼自己放松警惕,咬上那个看不见的钩。
陈敬德在一旁,彻底成了一个陪衬。他听着两人的对话,脸上的表情从开始的局促,慢慢变成了困惑。他感觉不到任何火药味,只觉得这是一场投缘的,关于情怀的闲聊。
苏姚的心,却像拉满的弓弦。
她能感觉到,对方的每一句赞美,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问题,背后都藏着一把精准的标尺,在丈量她的深浅,评估她对林家之事,到底知道多少。
“说起来,”江先生放下茶杯,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我听说,苏小姐对古建筑也很有研究?这次还特地以燕大研究员的身份,来协助陈院士整理兰园的史料。真是年轻有为。”
来了。
苏姚心中冷笑。狐狸尾巴,终究还是露出来了。
他不仅知道她的新身份,甚至连她今天来兰园的目的,都一清二楚。这说明,兰园之内,早就有他的眼线。陈敬德,甚至他那个小李秘书,都有可能是。
“谈不上研究,只是个人爱好。”苏姚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兰园是母亲年少时生活过的地方,能为这里做点事,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她把一切,都归结于“情怀”。这是最无懈可击的理由。
江先生笑了笑,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赞许,像是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苏小姐,是个聪明人。”他不再兜圈子,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也压低了几分,“聪明人之间,或许可以省去一些不必要的客套。”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苏姚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玄尘子道长,昨晚受了些惊吓。我已经派人送去了一些上好的补品,还请苏小姐,代我向他问好。”
一瞬间,待客室里温暖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陈敬德脸上的困惑,瞬间变成了震惊和骇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坐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
玄尘子!
对方竟然连昨晚西郊发生的事情都知道!
苏姚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甚至没有抬眼看他。
“江先生的消息,真是灵通。”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不过,道长年纪大了,不喜外人打扰。江先生的心意,我心领了。补品,就不必了。”
这是拒绝,也是警告。
江先生的脸上,笑容第一次消失了。他靠回椅背,整个人的气场,在瞬间发生了改变。那种儒雅和善,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出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血腥味的压迫感。
“苏小姐。”他淡淡地开口,“我的人,江城,昨晚在西郊失踪了。我很欣赏他的能力,所以,我想请他回来。我猜,这件事,苏小姐或许知道一些内情?”
他没有提爆炸,没有提死亡,只用了“失踪”和“请他回来”这样体面的词汇。
但他话里的威胁,已经毫不掩饰。
苏姚终于抬起头,迎上了他的目光。
“江先生说笑了。我只是一介商人,哪里知道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她放下茶杯,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不过,我倒是听霍启东先生提过一句。他说,昨晚抓住了一条疯狗,本想打断腿扔出去,没想到那狗自己撞墙死了。真是可惜。”
疯狗。撞墙死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江先生的脸上。
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他看着苏姚,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杀意。
“苏小姐,你这是在玩火。”
“玩火的,不是我。”苏姚针锋相对,“是江家。六十年前,你们玩火,被烧得仓皇逃窜。六十年后,你们又把火把递了过来,真以为,林家没人了吗?”
“林家?”江先生忽然笑了,笑声里充满了不屑和怜悯,“林家早就死绝了!只剩下你这么一个流着一半外姓血的孤女。你以为,凭你,凭那几个藏头露尾的所谓‘守护者’,就能守住‘神之遗产’?”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片被水泥封死的地面。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称它为‘神之遗产’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狂热的痴迷,“因为它不属于林家,更不属于这个时代!它是一把钥匙,一把能开启人类进化新纪元的钥匙!林家那群迂腐的守墓人,抱着金山当石头,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转过身,张开双臂,像一个在布道的先知。
“苏小姐,把它交出来。我可以保证,你的名字,将会被刻在人类新纪元的纪念碑上。你会成为新世界的圣母。这,不比守着一个腐朽的秘密,更有意义吗?”
苏-姚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疯子。
“疯了。”她摇了摇头,“你们江家,从根子上,就烂了。”
江先生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看来,我们是谈不拢了。”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恢复了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无妨。我本来,也没指望能说服你。”
他看了一眼手表。
“现在是下午三点。距离子时,还有八个时时。”他的声音,冷得像冰,“苏小姐,给你一个忠告。那扇门,今晚一定会打开。我希望,站在门前的,是我们的合作者,而不是……绊脚石。”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的陈敬德。
“绊脚石的下场,通常不会太好。”
说完,他不再看苏姚,径直朝门口走去。
当他走到门口时,苏姚忽然开口。
“江先生。”
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那枚刻着荆棘塔的袖扣,很别致。”苏姚的声音,清晰地传来,“让我想起欧洲中世纪一个叫‘荆棘兄弟会’的组织。他们也喜欢自称神的使者,到处寻找所谓的‘圣物’,手段,和你们一样,不怎么光彩。”
江先生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震惊。
他没想到,苏姚不仅能在一夜之间端掉他的据点,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到他背后势力的蛛丝马迹。
“你……”
“我不好奇你们是谁。”苏姚打断了他,“我只想告诉你们。这片土地,不是你们的狩猎场。林家的东西,你们一分一毫,都别想碰。”
她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直刺对方的内心。
“今晚子时,兰园。我等着你们。”
这已经不是谈判,这是宣战。
江先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至极,有愤怒,有欣赏,更多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待客室的门关上,陈敬德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屁股瘫坐在了椅子上,冷汗浸湿了他的衬衫。
“你……你们……”他指着苏姚,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苏姚没有理会他。她走到窗边,看着江先生的车子,缓缓驶离了兰园。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是我。”
电话那头,传来阿武沉稳的声音:“大小姐。”
“计划变更。”苏姚看着窗外,那片封死的地面,在夕阳的余晖下,像一块巨大的墓碑。
“今晚,清场兰园。”
她要的,不仅仅是打开那扇门。
她要的,是在门打开的那一刻,整个兰园,除了自己人,再也没有一个敌人可以站着。
这盘棋,该到终局了。